鬼使神差,谢今恃迈进酒楼。天遂人意,真叫她遇上尉迟启。
“尉迟兄台,好巧。”她探出手,热情地招呼。
“嗯!”尉迟启放下茶杯,口中还含着茶,嗯的调子兴奋往上,“看来姑娘也经常来这酒楼。”
“偶尔来。”谢今恃有些心虚,故意问,“不过,以前倒从未见过尉迟兄台?”
“不瞒你说,之前与你提过的舍妹,她住在京中。我和父母来探亲,近些日子才来的京城。”尉迟启挠了挠鼻尖,邀请谢今恃入座。
他一面欣喜,一面又兴致勃勃,“昨晚城外的庙会你可去了,听说是宫中陛下庆贺太子生辰,特意命人举办的,场面热闹非凡。”
“昨日招待友人,未曾听说。”谢今恃露出惋惜之情。
尉迟启无错,提壶为她斟茶:“京城地大物博,庙会定然很快再有的。”
“兄台不必安慰我,”谢今恃浅笑,“方才来时车马人流众多,看着像是从庙会回来的人,兄台起这么早,莫非是借宿城外,刚回来?”
“姑娘观察力不俗,我与父母,妹妹妹夫昨日去到庙会,好在妹夫提前安排了马车,我们才赶在城闭前赶回来。”
“妹夫?”谢今恃身子一僵。
“嗯,他是武陵派掌门,说起来陆家主应当认识他。”尉迟启乐呵呵地说,对妹夫的身份相当满意。
“是吗,”谢今恃皮笑肉不笑,尝了口茶,口是心非。“我观兄台如此年轻,以为令妹尚未出嫁。”
尉迟启谦虚,“我和妹妹都是修行中人,显年轻罢了。妹妹和妹夫过些日子定亲,我只是提早称呼拉进关系。”
他轻飘飘的话语,流入谢今恃耳中宛若惊雷,将心中都信念烧成灰烬。
“哪日定亲?我不定还能沾沾喜气。”口舌已不是她自个的了,仅凭的理智,让她问出这些话。
“下月初三,姑娘要来我定给你留好位置。”尉迟启胸前靠在桌沿,露出上排牙齿,倒是刷的锃亮。
“初三么,”谢今恃呢喃,冷静拒绝,“不巧,那日我已有约。”
“没事,”尉迟启摆手,洒脱道,“现在时候还早,若又得了空闲尽管告诉我。”
谢今恃搭在桌面的手掌滑落,后仰身体倚靠背椅。
不早了,只剩半月时光,尉迟汀半点风声都没透露给她。
“嗯。”她淡淡点头,双手撑着桌面缓缓站立,身形不稳走到过道。
“抱歉,突觉身体不适,我恐怕要先告辞了。”
她面色从方才起就不对劲,先是面色唇色泛白,再是眉眼若隐若现的隐忍。
尉迟启不疑有他,追上谢今恃,“姑娘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谢今恃下意识呵道。
立马,她察觉失礼,弱弱补充:“我自己能行,不劳兄台费心。”
尉迟启驻足,男女大防,他的提议确有不妥,转而试探地问:“姑娘明日还会来吗?”
谢今恃回眸,在男子那双挽留的眼中直觉出几分异常。
她愣了会儿,提起一侧唇角,心中却是毫不在意,“会来的。”
足尖擦过门槛,跨出酒楼,谢今恃一路低头。
仿佛脚下摆放规整的石砖,比路旁的风景要精彩的多。
她绕着听世居的墙角行走,估摸着到了卧房后窗所在地方。左右瞧四下无人,起跳双手扒住墙顶,敏捷地翻越石墙,动作行云流水。
可双脚落到地上,未来得及拍手心的灰尘,抬首只见后窗打开,尉迟汀正站在卧房里盯着她瞧。
谢今恃慌乱眨了眨眼,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还不进来?”尉迟汀似有些生气,带点嗔怪地说。
“好。”谢今恃回魂,赶紧翻窗入室,再仔细将窗户锁上。
“出去做了什么?”尉迟汀发问。
谢今恃憋了一肚子话,酿了一肚子气,尉迟汀稀松平常的问候,此刻入了耳朵竟成了刺刃。
她颦眉,垂摆的掌心握成拳,反问:“我不能出去吗?”
尉迟汀察觉不对劲,“你一大清早便出去,我找不见人,所以才——”
她降下身姿,软了语调:“对不起……阿恃。”
谢今恃的眼珠转动,看见尉迟汀身后的桌面,昨夜的餐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冒着热气的早粥。
瞳孔间波光荡漾,可一想起“妹夫”两字,胸腔里抽搐的酸楚就如决堤之水。
归家途中,她脑中不断设想着尉迟汀和时频定婚时的场景。
尉迟汀伴在时频左右的一颦一笑,如同抽丝剥茧,以最狰狞的方式,将谢今恃活生生绞杀。
“你昨夜留我一人呆在这里,怎么就不担心呢?”她阖目,不愿再看尉迟汀,但闭上眼的表情更将痛苦展现的淋漓尽致。
“阿恃?”尉迟汀走近,圈住她的手腕,掰开她紧握的拳。
谢今恃猛然倒退,脑后撞到窗户上,也忍着并未发出声响。
尉迟汀不解她的一反常态,不过肯定与早上出的这趟门相关。
“阿恃,”她掐着嗓子恳求地唤,把谢今恃的手捧在下巴底下,“我不该只留你一人在家中,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谢今恃眼睫微颤,脑袋朝后施力,压的窗户与窗框摩擦,响起不合时宜的嘎吱声。
她深吸口气,缓了许久才憋住哭腔。
“你昨夜回来睡了吗?”
“我们回来的时候太晚了,怕吵醒你就在隔壁歇下。”尉迟汀牵着阿恃,作势去开门,“被褥还垫在床上,我带你去瞧。”
“不必了。”谢今恃足下生根般,拉不动丝毫。
虽依旧一副倔强模样,但心中不宁减少许多。
尉迟汀回首看谢今恃,久久无声。
“行。”她利落松手,未离开,反而捧起谢今恃的脸。
指腹亲昵摩挲她眼下软肉,“你一夜没睡。”
“睡了,猜你没来过。”谢今恃撇开脸。
尉迟汀不恼,手朝下滑,攀勾她的肩颈。
“阿恃,你不高兴吗?”
谢今恃眉目紧蹙,魂不守舍瞧远处严丝合缝的大门,透过门板,冰冷的铜锁仿佛悬挂在那。
“高兴与否重要吗?我为什么要呆在这?”
尉迟汀已维持不了风轻云淡,她五指强硬插进阿恃的指缝,与之相扣。
“我没有强迫你,你随时可以出去。”她仓皇解释时难掩颤音。
“那我遇到了尉迟启,你为什么生气?”
谢今恃凌厉质问,惹得尉迟汀身躯一僵。
屋内恢复寂静,她闭着眼,第一滴泪终于从眼角落下,此后源源不断。
“你怕尉迟启认出我来,怕谎言被父母拆穿。我清楚,你所做的都是为了我好,但你偶尔问问我呢。”
“他们将我尚存于世的消息宣扬出去又如何,谁会信,大不了改头换面。就算信了,天下有志之士尽管来擒,我无惧。”
她尽量平缓地,带着浓厚哭腔说了大摞的话。
尉迟汀注视她的眼,手心松开。
“我是在生他的气吗?你拿我送你的玉佩换一千两银子。”她后撤,不可置信地摇头,“你又怎么能,如此看轻自己的性命?”
泪如珍珠,颗颗滚落。
屋中二人的啜泣声此起彼伏,尉迟汀背过身,用宽大的衣袖遮挡面庞。
女子身影颤抖,看起来脆弱无比。
谢今恃靠在窗框,半仰头,热泪糊湿睫毛,再滑进衣襟,滑落地板。
她问,途中忍不住抽噎:“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还要说什么?”尉迟汀哼笑,似自嘲,“你不将我的付出看在眼里,我不怪你。可你连我的情意也一并否定,我不知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凭什么不讲话?谢今恃的泪流的更凶,分明是她做了负心人,要去与旁人成婚。
“那就不再讲话了罢。”谢今恃嘴硬,添上一句。
心中的郁结和傲骨使她伫立原地,眼睁睁看着尉迟汀推门而出,那抹素白身影一瞬便从门缝溜走。
她视线匆匆扫过桌上白粥,将整个身子埋去床榻间。
脑袋下垫着枕头,目光空洞注视紧闭的木门。
她本不想这样闹的不欢而散,怀揣悔意,她酝酿着该怎么与师姐仔细地好好地说清楚。
夜晚来临,谢今恃听见院中脚步逼近。她吸了吸鼻子,坐起身,迅速将眼角泪水揩去。
在脑海中重复描绘着与师姐和好,告诉师姐,她不希望师姐和时频定婚,哪怕只是逢场作戏。
她会收敛小性子的,不要再气走师姐。
但脚步声却产生了偏移,直到隔壁开门的动静传来,谢今恃彻底怔愣了。
组织好的词句顿时化作一滩死水,顺着食管流进胃里,使人生出悲意。
她日夜躺在床上,以泪洗面,与尉迟启说好的明日去上下酒楼全然抛之脑后。
尉迟汀与她闹了矛盾,偏生还要来送餐食,一日三次,次次不落。
谢今恃已经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了,脑袋好似麻绳捆住,只觉得再不要同尉迟汀交流。
每每听见脚步声,她便提前将被褥盖过头顶,不愿让对方瞧见自己红肿的眼皮。
等听见门合上,她迟迟不掀下被褥。在里面憋的慌了,脑子发昏,身体自主动作了,才能呼吸上新鲜空气。
如此反复,身体难受比心里难受,全身才好受些。
尉迟汀见到分毫未动的碗筷,起初会看向拱起的被褥,之后也习以为常,但床板上的身形日渐消瘦,她的心也不得安宁。
她知道阿恃未说出口的话是什么,正因如此,她才万万不能松了弦。
黄昏,尉迟汀送晚餐,屋中空无一人。
她喊了声,“阿恃?”
没有回应,步伐凌乱跑去打开后窗,相隔院墙传来外头的市井声,什么痕迹都没有。
谢今恃想走便走了,本就该这样的。
她仍将餐盘留在桌面,反常亦合乎情理。
她悄悄退出房门,门上的铜锁晃荡,叮铃作响。
纤细玉手取下铜锁,人都不在了,防着谁,又禁锢谁呢。
——
谢今恃去了上下酒楼,寻尉迟启讨要定婚宴的请帖。
日落西山,酒楼临近打烊。
尉迟启本要离开,见匆匆进来位客人。
而人在过道迎面撞上,谢今恃反应迅速,左手覆于右手比在胸下,微微屈膝。
修行界不流行这般行礼,她也不常这样,但她明白这样做能衬的人柔弱。
“上回没能赴约,因着这几日身子骨难受,卧病床塌,寸步难行。今日情况好转些,特来向尉迟兄台说声歉意。”
尉迟启见她姿态萎靡,深信不疑,眉宇充满担忧:“姑娘的病看起来不轻,可有就医诊治?”
“只是风寒,大夫让我修养几天。”她廖廖几句概括,望梅止渴谈及目的,“兄台之前不是说妹妹的定婚宴在下月初三,我朋友那日有事改了日子。”
“那可太好了,姑娘性格可人,舍妹见了你也会喜欢,明日我便给你送请帖。”尉迟启欢喜道。
谢今恃微不可察地抿唇,点头,轻声附和:“嗯。”
星光熠熠,时频陪着肖疏、尉迟守,在正厅闲聊。
尉迟汀告惫,先回了东厢房。
跨进院中,她看着卧房,黑漆漆一片。
尽管希望渺茫,她怀着尝试的心态,施展灵力探视屋内。
她这几日常用灵力,看躲在被褥下的谢今恃,也多亏阿恃修为流失,她接近怪异的行为才没被发现。
而此刻,尉迟汀看见谢今恃躺在床上,心中惊喜。
她驻足,阿恃的姿势是平躺着的,双手似乎乖顺地搭在腹部。
女子的躯体伴随呼吸,胸腔微微起伏,再缓缓落下。
尉迟汀看了有一会,正厅传来动静,她连忙像隔壁卧房走去。
这次开门她特意用了力道,声音足以让谢今恃听见,如果她没入眠的话。
关上门前,尉迟汀顿了顿,望向隔壁黑色笼罩的门窗。
以往她不在,谢今恃从来不敢点灯。
现在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