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这时隔多年的重逢没什么太大想法。

侦探先生说他看到讣告后冲去那个地方赶上了葬礼，据说办得相当隆重，虽然没什么人在伤心。

——可以想象。

因为死去的是我，所以这个葬礼必然是为了“父亲”的面子办的，即便我名声差到那种地步又一事无成，死去之后他们还是按照该有的流程埋葬了我，大概还开了什么席吧，请上一堆同我毫不相干的人来一个一个说“节哀顺变”，然后大家一起愉快地谈谈生意上的事……真是一家子大好人。

大概会是个很不错的宴会吧，气氛非常融洽，还能收上一沓沓的帛金，说不定还能赚上一点人情往来——如此想来，我死了当真比我活着有用太多。

又或许他们真的感到悲伤和难过，或者对我愧疚……？

请不要说那样的梦话。

“是意外。”侦探先生继续说，“我其实不太相信，可那个家里的每个人都说是意外，最小的那个孩子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和我见面，我什么都没问出来。”

只有那个少年的名字，死因，和不耐烦之下甩过来的死亡证明。

当然是意外。

我想，我的“死”，只能是意外。

为了防止“弟弟”在家里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房子里有监控，想要还原事情的真相并不困难……但无论调查有没有开始过，我的结果也只能是“意外”。

毕竟这个家庭家教良好，从来都不会苛待孩子，哪怕我与他们并无血缘关系还难以管教也一样，所以，我不能是自杀。

记得之前第一次远征遇到“弟弟”的时候，他说“爸爸不许向别人提起你”，看来他并不清楚我死去的事实，但至少“父亲”知道真相，否则不会向他下这种命令，但毕竟“弟弟”是好孩子，而我的命大抵当真不能算命，更何况我只是死了，只是死了个我而已，又怎么能让“弟弟”背负上杀人的罪孽——所以，我绝对不能是他杀。

……即便从各种意义上，“被别人从楼梯上推下去”这种情况，应该被定性的结果并非“意外死亡”，而是“谋杀”。

侦探先生还在说着他自那以来了解的事，真不愧是圈子里名头最盛的侦探之一，他的猜测与真实情况非常接近，但碍于对象是个连尸体都在当日就被丢去火化场一把火烧了的家伙，一切的一切都只能止步于猜测。

“我这个人，什么都只是半吊子啊。”侦探先生苦笑道，“既没能救下他，也没能为他讨个说法。”

但在我看来，你已经是和其他人非常不同的那一个了。

我想，因为我没有求救啊，当然也没有什么公道需要你帮我去讨，会有个人在这种情况下愿意为我做到这个份上，世界真是奇妙。

但我实在无法回报你，只能像那时找到那只猫一样，把没喝过的饮料分你一瓶。

“谢谢……”大概是被我这个“怕生”的人突然塞了瓶水让他感到惊讶，侦探先生说，“抱歉，突然拦住你们就开始说这些事，吓到你了吧。”

我摇了摇头。

鹤丸国永还牵着我的手，对这个故事并没有做出什么评价——本也不需要评价，侦探先生说了这些，恐怕只是为了试探我们是否对“那个少年”有印象而已。

然而既然对方明确是“少年”，那就并非“鹤丸国永”了，而且“鹤丸国永”总不会把自己活成那样，不是吗？

“抱歉。”侦探先生盯着我，似乎是实在忍不住了，“我知道这很失礼，但，能让我看看你的样子吗？”

鹤丸国永转过头来看着我，他向来很尊重我的意见，如果我表现出哪怕一点的不情愿，他就会拒绝侦探先生，然后重新把我挡回身后吧。

但我学不会拒绝，此时此刻，其实也没太大抵触。

我把兜帽拉了下来。

“……”

场面寂静到让我怀疑被按了暂停键，难道我的脸上在什么时候被画成了花猫？比起最初遇到侦探先生的时候我现在的视力堪称一落千丈，鹤丸国永到底还是让他同我保持了一段距离，于是我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认错人了。”侦探先生突然笑起来，开朗得有点过头，“是啊，真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打扰你们了——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我也是糊涂了，那种伤势还能活下来，简直是奇迹。”他的语速加快不少，比起自我否定更像在诉说什么事实，“简直是奇迹。”

他说：“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我看着他，最终还是开了口，“小鹤。”

“好，小鹤。”侦探先生说，“希望你不会觉得我很奇怪，谢谢你关心我，还给了我这瓶水。”

“我不打扰你们了。”侦探先生说，“谢谢你们听我说这些，祝你们玩得开心！”

他自顾自过来拦路，现在又自顾自跑开，实在是个奇怪的人——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但他选择不挑破，我也没有说明的心思。

我重新把兜帽戴上，鹤丸国永在此时开口：“小鹤，你有什么想法吗？”

什么想法？

我动作顿了顿，道：“侦探先生是个好人。”

“确实。”鹤丸国永说，“你觉得，他口中的少年，会和你的灵魂碎片有关系吗？”

我说：“或许有吧。”

“嗯……”鹤丸国永稍微思考了一下，突然念出一个名字，“■■。”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我歪了歪头：“什么？”

“是刚才那个人一开始对着你喊的词。”鹤丸国永道，“你有什么印象吗？”

我：“没有。”

我没有说谎，我确实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虽然稍微转个弯就能想到，这姑且应该是我的名字，至少是被写在那份讣告上的名字。

但我对这个名字实在没什么归属感，所以一开始侦探先生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也没能给出任何反应。

“这样啊。”鹤丸国永说，“线索突然增加了，没有不查下去的道理——小鹤，你觉得那个少年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于这个问题，我没怎么思考就能说出答案。

“是个蠢货。”我说，“而且，非常没用。”

无论是哪个方面，都很没用。

……

【那种伤势还能够活下来，简直是奇迹】

——奇迹什么的，从来都不与我相配。

没什么厉害的，也没有很坚强。

因为我根本没能活下来。

我死掉了，那个时候也好，这个时候也罢，我死掉了。

三楼的高度，被施加了外力条件下的坠落，我的后脑毫无缓冲地撞到了地上——那里，甚至不是我会觉得柔软的草坪。

这个房子，从来不是我的家，所以此时此刻将生命撞碎的瓷砖也透着无法忽视的冰凉。

又或者、渐渐冷下去的，是我自己。

白衣染血会更像鹤，全都是红色的话，鹤会死掉。

之前也是——直到“鹤丸国永”这振太刀再也承受不住蔓延加深的红色、裂痕扩展到支持“折断”的发生时，“我”死掉了。

留在那里的只是一具空壳，出于“不能让更多人遭受坏事”这种理由凝聚而成，却因为灵魂的缺失，又造成了其他刃的碎去。

不要爱他，不要期待他，不要在意他啊，那不是“鹤丸国永”，成为不了高洁美丽的鹤，就算你用刀剑的碎片将其填满，那也只是一具会动的尸体。

……我也只是一具会动的尸体，还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

“小鹤。”鹤丸国永开口打断我的胡思乱想，他看着我的眼睛，说，“其实呢，刚才那个人在走之前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可我没有听见啊。

鹤丸国永弯了弯眼：“因为没有说出声嘛，但是我能辨认出来内容哦——想听听看吗？”

我点了点头。

“事实上，这句话我也想对你说。”鹤丸国永轻轻摸了摸我的头，“虽然不知道那个少年和你之间到底有多少联系，但是……”

他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小鹤，你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