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这是孤音第四次没有回家过年了，第一次还是在读研究生那会儿。那天刚开始时她并不觉得和平日里的有什么不同，直到夜里听见窗外阵阵的烟花爆竹声，她才后知后觉地从苦思冥想中抽离出来，当看到桌子上空了的面包包装袋和矿泉水瓶时，她的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从那时起孤音就不喜欢过除夕。
孤音看了下时间，已经到夜里十一点了。她和青山的小朋友以及几个值班的同事在活动室里看电视、吃零食，刚才那几个吵着要睡觉的小朋友已经躺在活动室的地毯上睡着了。窗外的树上、屋檐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彩灯，一闪一闪的。
孤音在角落里搬了一把折叠椅，悄悄地从后门溜出了活动室，往天台那边走去。
她搬着椅子一口气爬到了六楼楼顶的天台，累得直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又搬着椅子打开了天台的门，她发现天台上已经有人了，那人似乎听到了椅子碰击地面和铁皮门的声音，回头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你怎么没跟大家一起在下面准备跨年？”孤音走了过去问厉泊明。
“想一会儿看看今晚的烟花，你还不知道吧，C城每年只有过年的这会儿才允许放烟花。看到那个方向了吗？”厉泊明指着远处一片开阔的夜说，“那边是C城北边的燃放点，青山的天台是这个燃放点的绝佳观景台。”
“这么幸运嘛。”
“就是这么幸运。”厉泊明说完看着孤音手里的折叠椅问，“需要我帮忙吗？”
“哦，没事。”孤音回答完并没有马上行动，她原本没有计划和别人一起跨年，她不确定今天自己会不会像之前那几次一样情绪失常。
“不想和我在一起看？”
“没有，哪里会。”孤音像是被看穿了心思一样，立即条件反射般地连忙否认。她把椅子放到厉泊明旁边的一个小矮桌旁，桌子上放了几听啤酒和果酒。
“要喝吗？”厉泊明打开一罐果酒递给孤音。
孤音晚上只吃了一个苹果，虽然说空腹不易喝酒，但今晚她不想顾及那么多。无论今天喝成什么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年。三十岁之前她还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或者让别人为难丢脸的事情。
想到至今为止她始终都在看着别人的目光，没有真正随心随性地生活过，她有些赌气似的接过果酒，仰起头大口地喝了起来。
“你怎么没回家过年？”厉泊明问。
“不知道，可能因为家里太有年味儿了。”
“怎么个有年味儿法？”
“我们老家里过年还是很遵循传统的，一般从腊月二十三起就开始早早地准备过年。”孤音停下来想了想，然后嘴里念道，“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门对贴，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
“什么是门对贴？”
“就是贴春联的意思。你们那里过年有什么习俗吗？”
“好像也有吧。”
“你过年怎么也没回去？”
“回去也没有地方可去。”
“你多久没回去过年了？”
“多久？”厉泊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七年了吧。”
“七年？你是不是也觉得在哪儿都差不多？”
厉泊明没有回答，他扭过头带着疑问和探究的目光审视着孤音。孤音不习惯和别人这么长时间地对视，不自在地扭过了头，然后又开了一罐啤酒，仰着头连着喝了几口。
“慢着点喝，对胃不好。”
“知道对胃不好，你还只准备了酒，一点儿吃的也不准备。”
“我不知道你要来。”
“你自己的话就只空腹喝吗？”
“嗯，我又不会像你那样喝得这么猛。”
“哦。”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许是源自她那出奇准的生物钟，听到这久违的带着关心的责备，孤音一时间觉得心里酸溜溜、空落落的，那里就像是一下子跌入了无底深渊，一直往下坠，但就是沉不到底。
“怎么了？”厉泊明问。
“没事。”
“你要吃什么？我去给你拿。”
“你对所有人都这么温柔吗？”孤音突然有些生气地问。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喝得有点猛，在酒精的刺激下，之前成功隐藏的所有软弱和消极情绪一股脑儿地全都涌了上来。
“你好像有点醉了。”厉泊明伸手夺过孤音手上的啤酒，放到了自己这边。
“是吗？我还从来没喝醉过呢，你怎么知道这就是醉了？”孤音看着厉泊明像看青山小朋友一样关切的眼神盯着她，皱着眉头问。
“你平时话没有这么多。”
“可能因为今晚是除夕夜。”
“除夕夜你话就会变多吗？”
“不知道，我又不是狼人，月圆之夜还会变身。”
厉泊明轻声笑了一下，然后说：“以后除夕夜没人和你一起跨年的话，你可以来青山找我。”
“又来，都说了不要对我这么温柔！”孤音突然有些暴躁地说。
“这就是温柔吗？”
“对啊，你刚才不是在关心我吗？”
“我们是同事也算是朋友，关心也是应该的。”
“哦。同事，朋友……”孤音小声地重复着。
“你打算在这里一直待下去吗？”
“不知道，谁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来。”
说完，孤音被自己的话给逗笑了起来，她又拿起矮桌上的啤酒，但刚拿起来手腕就被厉泊明给握住了。
“别喝了。”
“都怪你，不准备吃的。”孤音松开了啤酒罐，厉泊明也随即放开了她的手。她一时间有些尴尬，她知道自己没有喝醉，但还好今天有酒的掩护。
“我的错。”
听到厉泊明像哄小孩子似的轻声哄着自己，孤音的眼泪像洪水决堤一样，一下子倾泻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幸福还是可悲，她似乎很久都没有听到有人用这么娇惯和宠溺的语气跟她说话了。
“怎么了？”
孤音摇了摇头，她用手抹掉了脸上的眼泪，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前方不远处，直到视线里的彩灯从模糊变成清晰。
“我可以亲你吗？”
“你……喝醉了。”
“对，我喝醉了。”孤音直直地盯着厉泊明，眼神异常的坚定。
厉泊明看着孤音那倔强的红着的眼睛，一会儿后，站了起来走到孤音的面前，俯身按住孤音椅子两边的把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孤音，像是在那里寻找什么似的。
孤音看着厉泊明的脸慢慢地靠近自己，在离她只有几厘米的距离时停了下来，然后在她额头上轻轻地碰了一下。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刚才那暴躁和抑郁的情绪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就像是一阵清风，驱散了遮挡月亮的云层，一下子照亮了整个黑暗。
厉泊明像安慰似地摸了摸孤音的头，然后和孤音离开了一段距离。
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打算起身远离自己，孤音突然握住了他的胳膊，还没来得及看他的表情，就双臂环绕着那人的脖颈，凑到跟前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那触感软软的、暖暖的。她感觉到那人在短暂的迟疑之后又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地蹭了一下，像是安抚又像是亲昵。
如果说刚才的清风还只是吹散了云层，那么现在她感觉这阵风又把云层吹到了她的脚下，不然她怎么会觉得自己现在像是躺在棉花上一般轻飘飘的。
正当孤音打算更进一步靠近那个温暖的身体时，突然“咣当”地一声响，她像是从梦里惊醒过来一般，慌忙地收回搭在厉泊明脖颈上的手——她莫名其妙地有种和人偷情被发现的错觉。
紧接着不远处又传来了“喵喵喵”的几声叫声，然后一只熟悉的黑影在夜色中蹿了出来。孤音顿时松了一口气。
厉泊明揉了揉孤音的头发，这次力道明显加重了许多，然后问道：“酒醒了？”
“嗯。”
“以后不能再带你喝酒了，酒量不行，酒品还差。”厉泊明重新坐下来后说。
“知道了。”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楼下响起了新年倒数的声音，然后立刻被“新年快乐”的祝福声和“劈里啪啦”的烟花爆竹声淹没。
孤音此前心中涌起的委屈、感动、气愤、不安、暴躁、幸福的各种自我情绪突然间一下子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从心底涌起的一股白茫茫的暖流，那感觉像极了此时的烟花，“嗖”地一声从心底蹿起，“砰”地一声在心头炸开，最后四散开来，温暖了身体里的每个角落。
孤音此时已经完全地冷静了下来，不过体内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因为对自己意志和情感的随心所欲而带来的短暂快感。她扭头看了看旁边坐着的那个人，他仍旧是和平日里一样淡定从容的神情，目光专注地看着天上绽放着的烟花，眼底里是无尽的温情。
原来她的理智只是强迫着抑制了自己的几乎所有本能，连同着爱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