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音带那人到会客室里坐了一会儿，一直迟迟不见钟燕飞和白玲，只能自己带人在青山里转了一圈。而那两人就像是刻意似的，等孤音送那人离开后才出现。

“小阳一直都没人收养吗？”孤音碰到钟燕飞时问他。

“有过。”

“那后来是因为小阳的性格吗？”

钟燕飞盯着孤音看了一眼，没有回答。

“像小阳这样离开后会过得幸福吗？”孤音继续问。

“不知道，每个孩子离开后能不能得到幸福我们都没办法确定。”

“他一辈子就待在青山是不是也挺好的？”

“没有人想一辈子待在青山。”

“那白玲呢？”

“她迟早也会离开的。”

“是吗……”

那天来的人叫 “张晔”，在孤音看来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有种明媚、熠熠生辉的感觉，她向来喜欢这种偏中性的名字，而实际上，张晔在十八岁以前是以男性的身份生活着的。

孤音知道这点后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反而觉得有些合理，她一下子明白了第一眼看到张晔时感觉到的那种既惊艳又和谐的中性美——女性中的少有的英气、男性中少有的柔美。

这不是她第一次遇到LGBT人群，她从来没觉得这些人和周围的人比起来有什么不足，相反，她甚至有些羡慕，羡慕他们能够不束缚在自己生理上的局限，认清自己，或许他们比普通人更容易找到内心里所谓的“男性特质”和“女性特质”的平衡。

张晔是孤音见到的第一个取得了这个微妙平衡的人。

张晔第二次来的时候，已经变得放松和随意了许多，她来青山具体了解了收养流程之后就离开了。再次见到已经是一周后，带着她的爱人陈聪一起，张晔第一眼看起来不太显眼，留着短寸，穿着简单的休闲装，但仔细观察会在他身上发现一种淡然和随和的性情。

陈聪和张晔是在国外上大学的时候认识的，那时陈聪刚上大一，而张晔则是刚休完一年学，回来后就和陈聪成了同级生。按陈聪的说法，他对张晔是一见钟情，他从来没有在哪个女生身上见到过那种从容与谦卑的自信，不过他当时还不知道张晔原先是男生，他是在张晔拒绝他的告白后才从同学那里知道的。

陈聪是属于慢热和固执的类型，他觉得自己这辈子能遇到一个让自己有勇气告白的人这种事应该不会再有了，于是就开始慢慢追求张晔，这一追就是五年，直到毕业后两人才真正地在一起。

此后两人就一直定居在那里，一个赤道附近日照时间很长的地方。陈聪是生于长于那里，张晔生于C城，高中后才离开家去了国外，她在大学瞒着家里接受手术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回不来了。

这是张晔十多年来第一次回C城，带着陈聪一起，她不知道自己这次来的目的是什么，只是觉得应该想回来看看，他们原本是打算在C城待上一个月，但陈聪第二天因为公司那边出了问题，又飞回去救火去了。

张晔那天一个人在父母家门口溜达了很久，始终没有进去，便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附近闲逛，期待能找到一些熟悉的记忆，然后就晃晃悠悠地走到了青山门口。

她记得青山，小时候妈妈偶尔会带他来，然后留下他和这里的孩子一起玩，那段记忆是无忧无虑的，但现在想来，或许那时妈妈已经发现了他和其他的男孩子不一样，不然为什么会特地带他来这里。

一开始她只是好奇，想看看这里这么多年会发生什么变化，当见到除了翻新的外墙以外，其它地方还是记忆里的青山，她感到一种熟悉和安心。第一眼见到小阳时她就直觉到他们或许是同类，那熟悉的藏在眼底里的朦胧和困惑，和她小时候的一模一样。她能料想到小阳将来可能会像她一样，和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格格不入，收养想法的产生只是当时一瞬间的灵光乍现。

她那天从青山回来后就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陈聪。陈聪曾经幻想过自己将来的家庭是一家四口，有哥哥、有妹妹，但那是在遇到张晔之前，在那之后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张晔突然的提议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自知生性木讷、固执，他不确定他俩能不能让一个孩子像在其他家庭一样开心幸福地长大，何况听张晔的描述那还是个“特别的”孩子，他担心这只是张晔的一时兴起。他跟着张晔来青山是带着顾虑回来的。

“那边，就是我跟你提到的小阳。”正聊着，张晔停了下来，指着娱乐器材那边的小阳对陈聪说。

“看起来很可爱。”陈聪说。

“是个善良的孩子呢。”张晔挽着陈聪的胳膊，仰着头半眯着眼睛说。

小阳发现了这边的人，立马从滑梯上滑了下来，冲着跑向他们这边，钟燕飞看到后笑着上前迎了几步，一把接住伸出双臂的小阳，顺势抱了起来。

“手，手……”小阳一只手搂着钟燕飞的脖子，另一只手指着孤音说。

“已经好了，多亏了小阳。”孤音抬起手给小阳看。刚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抵抗力下降伤口才愈合得慢，但上次擦过碘伏之后，当天就有干燥和结痂的迹象，到现在结的痂已经掉了，只剩下粉红色的印子。

“受伤了吗？”钟燕飞问。

“就是手划了一下，没事。”孤音把手放到身后说。

“我们小阳还真是细心呢。”钟燕飞捏着小阳的脸说。小阳听到后害羞地低下头，随即把脸扭到了钟燕飞的身后。

“小阳真可爱，他来青山多久了？”张晔问。

“六年了吧，来的时候还不到两岁，话都不怎么说。”

“他在这里待了四年？一直都没有……？”张晔看着小阳欲言又止地问。

“嗯。”

“哦。”张晔听到钟燕飞的答复似乎反而松了一口气，说完又看了一眼陈聪。

“小阳，你自己去玩吧，晚上哥哥给你讲故事。”钟燕飞说完把小阳放了下来，小阳又看了一眼孤音的手，然后便像来时一样跑开了。

孤音现在已经知道钟燕飞是怎么收服小阳的了，说的简单一点只是些耐心和细心罢了，但又没那么简单。

小阳来青山的第二天，青山的小孩子就发现他跟其他人有些不太一样。他不说话、不理人、不遵守纪律，没事总喜欢往青山花园的林子里钻，捉里面的虫子、鸟，有次甚至活抓了一只老鼠，一开始大家只把这些当作小阳的天真之处，直到有次他不知从那里抓到了一把蛆放在自己衣服口袋里，从那以后就再没有小朋友愿意跟他一起玩了，有些调皮的男孩子一开始的时候还会逗他玩，对他推推攘攘的，但小阳从来不还手，甚至连看都不看那些孩子一眼，那些孩子发觉自讨没趣后也就没再理他了。

从那以后小阳就一直是一个人。

小阳一开始也是完全不理钟燕飞的，但钟燕飞有不厌其烦的耐心，他带着小阳玩弹弓、爬树、玩球、看动画、看书、画画，甚至是钟燕飞自己都不会的乐器，后来钟燕飞才慢慢地一点点发现小阳特别之处。

小阳身上似乎有着人类身上能保留的大多数的本能，比如亲近大自然，喜欢爬树、玩泥巴，喜欢动物，不怕老鼠、蟑螂、毛毛虫，甚至是蛇。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对一般孩子都讨厌的历史和地理尤其感兴趣，他有着过目不忘的天赋，在来青山后不久就拿着树枝在沙子上有模有样地“画”出青山两个字，也是因为这个天赋，书和所有的文字也是他喜欢的。

这一切最早都是钟燕飞发现的，于是他开始给小阳讲故事，带他去旧书店、博物馆、历史遗址，这些一般小孩子不喜欢去的地方。

小阳第一次开口讲话是在五岁的时候，他说的第一个单词是“哥哥”，叫的是钟燕飞，他是青山里唯一一个只叫钟燕飞而不是厉泊明“哥哥”的人，这一点似乎让钟燕飞一直得意不已。后来不到一个月他就开始流利地和钟燕飞对话，用的不是青山这里说的C城方言，而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小阳患有轻中度孤独症，这在孤音看来并没有特别的不好，她有时候甚至觉得小阳是被这个世界所眷顾的孩子，让他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专注于自己，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在她看来，小阳内心里看到的世界想必也会是她喜欢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想收养小阳。”一到会客室，张晔就单刀直入地说。

钟燕飞审慎地看了一眼张晔，神情变得严肃认真起来，回答说：“小阳的情况比较特殊，你们可以详细了解情况之后再做决定。”

“我第一眼看到他就喜欢，我们也很想更了解小阳。”

“我先把小阳的情况简单给你们介绍一下，你们也可以自己再单独地做调查。”

“好，谢谢了。”

“小阳是两岁多被送到的青山。最初是在车站发现的，开始以为是和家人走散了，但后来一直没有人来认领，就送到了我们这里，一直待到现在。政府的工作人员说小阳可能是一开始就被遗弃的，他父母不远万里特地从外地跑到C城，把他远远地一个人留在了这里。小阳一开始不会说话，对人的话也没有任何反应，我们带他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听力和声带各项功能都是正常的，不过可能患有孤独症以及可能伴随的间歇性狂躁症，小阳的父母估计是知道了这点才遗弃的小阳。

“他刚到这里的头两年情绪很不稳定，有时候就像被雨淋透的兔子一样，怯生生的很听话，但有时候又会大喊大叫，乱摔东西，自残的迹象虽然不至于，但会做出伤害自己身体的行为，比如咬自己的胳膊，打自己的头。不过他从来不会伤害别人，只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别的小朋友闹着玩推攘碰到他的时候他也从来不还手，别人逗他拍他的时候，他会重复别人的动作拍打自己。小阳现在已经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所以他狂躁症发作完之后会立马愧疚地躲起来，不止是身体藏起来，心里也会变得更加封闭，几天不说话。”

钟燕飞慢慢地说着，看到张晔的表情惊讶的表情，于是停了下来，起身给张晔倒了杯水，然后对张晔说：“如果真的打算收养小阳，你们需要付出比照顾别的孩子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嗯，明白。”张晔点了点头，然后看着钟燕飞说：“请继续吧。”

“好。”钟燕飞重新坐了下来，接着说：

“小阳之前被收养过一次，是一个教管所的校长。那所教管所是C城运营时间最久的私人运营教管所，校长是一个长相斯文、彬彬有礼的中年男子，当初背调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后来每月定期走访，也没有发现异常，直到那所学校被突然查封，我们才知道小阳在那里发生了什么。

“小阳被带回来的时候衣服下面有许多的淤青，还有……”钟燕飞看了眼孤音，发现孤音只是痛苦的神情，并没有疑问，他又看了眼张晔，看到那人愤怒的表情，便没有再多做解释。

钟燕飞说的这些孤音也是最近才知道，孤音是从小学开始就泡在图书馆的人，青山的档案室里的资料对她来说如数家珍，但小阳的档案她一直没有勇气打开，因为她之前曾有意无意间听说过小阳的事。从刚才钟燕飞讲述开始，她的脑海里就自动和当时看到的照片一一对应地在脑海里闪过，那些满身渗着血的淤青、带着锁链的照片。

“说了这么多也是希望你们理解，小阳的收养流程会比这里一般的孩子更谨慎、更繁琐。”钟燕飞看了一眼对面眉头紧皱的两人 ，像是安慰一样补充说，“小阳比我们想象的聪明，你们现在看到的小阳是他努力的结果，他已经开始对这里的人敞开内心，接受你们也是可能的，只是需要更多时间。”

“没关系，我们愿意等。”张晔说完看向一旁的陈聪问，“对吧？”

陈聪点了点头，对钟燕飞说：“我们会配合你们做背调以及其它需要的流程手续，我们打算正式收养小阳。”

“既然这样，两位有什么要提前告知的吗？”

“没有。或许你们到最后会发现我们是最适合收养小阳的人选，虽然我俩现在生活的城市对我们很包容，但我们知道我俩和大家眼里的普通人不一样，所以我们会更爱自己，更珍惜爱自己的人。”张晔说。

“将来你们会带小阳一起去国外生活吗？”

“目前是这样打算的，我们不算什么富贵之家，但经济上没有太大压力，小阳可以在那里做自己喜欢的事，他将来想回来也可以。”

“两位打算在C城待多久？这次背调可能要持续一段时间，除了更加慎重外，两位在国外生活的时间不短，调查起来会需要些时间。”

“没关系，我是自由职业，这件事情落定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