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孤音就要回C城了，她原以为自己会像往常一样，着急着逃离这个曾经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但这次她却忽然有些不舍。这是她离开家在外面生活以来，第一次产生这样不情愿的情绪。
她觉得这次自己似乎是真的要离开这里了。
晚上吃完饭，一家人坐在客厅里陪着孤煦看动画片，孤音搂着抱枕盘腿坐在单人沙发上，爸爸坐在孤煦旁边，周姨坐在另一边的单人沙发上。
到了孤煦的睡觉时间，爸爸哄着孤煦睡觉把他抱走了，客厅里只剩下孤音和周姨。那两人刚走没多久，周姨就拿遥控器换了台，是青少年爱看的娱乐频道。周姨仿佛一直在刻意地把孤音的时间停留在了她的中学时期。
她卧室的床单和被子从来都是彩色的，还带着可爱的小动物图案，周姨给她买的睡衣和生活用品也都是粉色的，还给她买了许多的发箍和发卡。孤音中学时期从来不看娱乐频道，也从来不带发箍和发卡，以前最不喜欢的颜色就是粉色，她觉得那个颜色梦幻得让人觉得脱离现实。
但这次回来，她发现卧室里的一切，连带着那些粉色，都看着顺眼了许多。
电视里播放着青春偶像剧，剧情节奏很快，才第一集一对年青人就因偶遇暗生情愫，到第二集就已经开始有暧昧的接吻情节。电视里的这些露骨镜头，孤音早已见怪不怪了，但跟周姨一起看，她多少有些尴尬，毕竟无论如何周姨是长辈；她中学时听班上的女生说过，她们跟大人一起看电视看到这些镜头的时候，大人都会换台。
孤音把视线移到了电视柜旁边的玩具小车，她想起小阳也玩过这个，在岚姐的公寓那里，恍惚间回想起了那天早上钟燕飞的眼神，心跳又开始像那天一样加速着跳起来。
电视里的人结束了长长的亲吻，深情地望着对方，看到那里的迷离暧昧的眼神，她的脸一下子发烫起来，不觉低下了头。
“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啊？”
可能是太过于沉浸在自己刚才的幻想里，孤音没有注意到旁边的视线，听到周姨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扭头看了看已经坐到她旁边的周姨，然后躲避着视线又重新盯着电视，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 “周姨当时为什么会看上爸爸？周姨当时年轻、漂亮，而爸爸却一直颓废着，诊所经营得也不太行。总不可能真的是因为可怜我吧？”
“哦，你在想这个吗？”周姨拿着一个抱枕，学着孤音的样子抱在胸前，然后把身子往沙发后背上靠了靠，接着说，“我是很喜欢你，但当时也确实没那么无私。你爸爸，我在那之前就知道了，不过他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了。我读医学院的时候在C市医院实习过一年，当时刚到没多久就听说了一个叫孤和的医生，人长得帅，对同事和病人如沐春风……我那会儿也挺单纯，没多久就成了他的迷妹，把他当偶像一样崇拜着，他也是我后来坚定学医的动力。我还听说，他妻子是C城法院的法官，两人相敬如宾，甜蜜幸福，我当时就想，如果我将来结婚也一定要像他们那样。
“后来我就回学校读书了，知道你家里出事也是事情平息之后了，我好奇心作祟偷偷去医院看过他两次，发现他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以前他话很多，喜欢跟病人聊天、爱开玩笑逗病人开心，那几次看到的他都是沉默着的，人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当然他还是跟往常一样的帅气，只不过整个人看起来没有了活力。
“再后来他就消失了，说是从医院辞了职，刚开始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直到过了大半年，我才听人说他在老家县城里开了个小诊所。我没想过要打扰他的生活，只是想看看他过得好不好，我也犹豫了很久，后来想到我实习的那一年几乎没有和他单独说过话，他或许根本不记得我，所以才下了决心去的。
“那次也是我第一次去。到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诊所的门从外到里全部敞开着，候诊室里面站着的、坐着的挤满了看病的人，还有一个小女孩儿，一个人抱着一个比她胳膊还粗的生茄子，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一边啃着生茄子一边低头看着腿上的书。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你当时的样子，那个茄子也记得，是绿皮的。当时对你的心疼是有的，不过我更心疼他，他连自己最爱的孩子都顾不上，那自己肯定也没有好好吃过饭。”
“生茄子也没那么难吃，我那时候跟着姥爷在他家菜地里没少吃生的。”
“嗯，我后来试了下，味道还行。”
“你那时认识我吗？你怎么知道我是他的孩子”
“不认识，不过你们长得太像了，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他的孩子。”
孤音没有说话，她想起后来每当别人说起她长得像爸爸时，她总会生气不开心，自己当时就是故意赌着气想让爸爸难堪。
“再后来你也知道了，我经常给你带吃的过来，他发现你喜欢吃我做的饭，就开始和我聊天，然后慢慢地会请我做一些照顾你的事情。我现在很喜欢你，也很爱你；但最开始，我只是出于私心才亲近你。因为你，我和他才会有交集，有了自然而然在一起的机会。”
“这些爸爸知道吗？”
“没有必要让他知道，我现在很幸福，也从来没奢望过让他像爱你妈妈那样爱我。倒是你，我对你一直都很愧疚。”
“对我？”
“对。当初利用了你，现在孤煦还抢走了本应该属于你的爱。对不起……”
“不要这么说。你当时确实也费心地照顾了我，我现在也很喜欢孤煦。”孤音犹豫了一下，往周姨那边挪了挪，把手放到周姨搭在膝盖上的手说，“没有你，我和爸爸不会那么快从阴影里走出来，现在你又在帮我照顾爸爸。如果你能感到幸福，那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安慰。”
“孤音，他给孤煦的，我会加倍补偿给你。”周姨反手握住孤音，另一只手也同时覆上，语重心长地说，“我希望你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不管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可能对我们来说，爱和被爱都需要勇气，我们面对爱的时候会畏手畏脚，但至少不要放弃，当那个人出现的时候，如果一开始还没有勇气，我希望你能遵从自己的本能，不要抗拒。”
“遵从本能？”
“对，感性一点、敏感一点也没有关系。”
“但我可能不会像爸爸那样，每次都那么幸运。”
“他的幸运是自己争取来的。”
“爸爸吗？”
“嗯。他一直在努力地爱着这个世界，即使是在那段时间。不是吗？”
孤音想到了那会儿被他从路边捡回来的小白，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比我们都勇敢。”
那晚孤音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到了晚上和周姨的那段对话，只不过说话的人变成了妈妈。妈妈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三十多岁的妈妈拉着三十岁的她的手，摸了摸她的头，抱了抱她。梦里妈妈的样子，她到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还清晰地记得。
离开的那天中午，周姨做了糖醋排骨和松鼠桂鱼，都是孤音喜欢吃的菜。吃完饭，周姨和孤煦说要一起送孤音去车站，但孤音不想把这次离别搞得那么伤感，就哄着孤煦，自己一个人上了车。
去往火车站的路上，孤音坐在副驾上沉默了一路，快到车站的时候，她看了眼一直在专心开着车的爸爸，想起了昨晚周姨说的话，她说这个头发已经开始发白的中年男人以前严谨认真的样子非常帅气迷人，说这个曾经抱着妈妈的墓碑泣不成声的人比她想象的勇敢……
“爸爸，你当初为什么会和周姨在一起？”
“最近怎么了？总爱问这些陈年旧事。”孤和扭过头看了孤音一眼，感慨地笑了一声，然后说，“当时一切自然而然地就那么发生了。”
“你那时是怎么想的？妈妈离开后你就变了一个人，原本不愿意接触任何人，为什么会突然接受和另一个人一起生活？”
“我当时并没有选择，是生活就这么选择了我。”
“那现在呢？你后悔当时的选择吗？”
“不。我庆幸当时自己没有固执地坚持到底，所以现在才能看到你长成大姑娘，才能见到这么可爱的孤煦。”
“那周姨呢？”
“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我们。”
“周姨她好像很爱你。”
“我知道。”
“那你呢？”孤音问完，孤和没有回答，他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孤音的视线也跟着望向车子准备开向的远方，“你刚才说你当时并没有选择，是因为我吗？”
“闺女。”孤和叫住了孤音。
“嗯。”
孤和叹了口气，安慰着说道：“单单为了自己是没有活下去的勇气的。”
“……嗯。”两人又重新回到了一言不发的状态，孤音不禁有些难过起来，“爸。”
“嗯？”
“我一直是爱你的，从来没有间断过。”
“我知道。”
“你把原本要给我的爱都给周姨和孤煦吧，我不介意。”
“我爱你们又不冲突。”
“是吗？那你给孤煦多一点吧，我不介意。”
“你在外面照顾好自己，钱不够了跟家里说。”
“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