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是，他脑海中闪现出来的第一幕，居然是和温力言对峙。

彼时，温力言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冰雪一般的剑刃已然触碰到他的脖颈。

而他的体内却有源源不断的热气欲喷发而出，一时间承受了冰火两重的煎熬。

“你走火入魔了，你的体内有魔的气息……”

师父的声音传达到祈安耳边时已听不分明，好像隔了层墙。

“师父，此事恐怕没有这么简单。我与师弟共同修行这么多年，他修行何种术法，我最清楚了，他是绝不会入歧途的。”

是萧景宸的声音。

“我不管这件事是如何发生的，但既然结果摆在我们面前…景宸，你还记得为师平日里的教诲吗？”

“记得…要杜绝后患。”

“既然事态演变到现在这个地步，我们压制不住他，他马上就要入魔了，唯一的办法就是…”

“师父等等！”

这道破门而入的声音是叶南洲，听声音，他跌跌撞撞地冲进殿内的时候还不小心拌了一下。

直到这时，祈安才觉得耳边的那面墙被击碎。

他得以听清楚。

叶南洲平息了下呼吸道：“师父，虽然我看不惯他，但是他平日里的修行确实挑不出问题……”

这人居然在帮他说话。

话还未说完，祈安便感觉自己不受控地冲了出去，手中的濯雪直直地指向萧景宸的胸口。

霎时，一道寒气入体，祈安在剧痛后失去了意识，他得以跳脱出自我，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继续观看回忆的画面。

画面中的祈安在众人面前倒下，师父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

那道寒气便是他射出的，与祈安体内的炙热魔气中合，虽顺利使魔气消散，但也令他灵根受损，修为尽失。

祈安能清晰地看到，叶南洲的眼神由同情变为饱含恨意。

是啊，他差点杀死了他最爱的大师兄，那人怎么会不恨他呢？

画面一转来到几日前，祈安站在回春堂内。

夜已深，周遭静得只能听到规律的呼吸声，而就在他面前，躺着伤痕累累的叶南洲。

他们一同前去斩杀了作恶一方的妖邪，因消息有误，传闻中的低阶小兽一下子变成了高阶邪兽。

叶南洲总是不要命地冲在最前，也许和他比较已经成了那人的习惯，故比他伤得要重得多，此刻尚未转醒。

记忆中的祈安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仅仅是站着都有些不稳。

可下一秒，他不顾身上的伤痛，伸手对着叶南洲撕裂开的伤口，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内力。

净白的内力在夜里分外耀眼，却忽然在其中出现了好几股扎眼的黑色。

那分明是从叶南洲可怖的撕裂口处蹿出的。

凝视着叶南洲紧蹙的眉头，记忆中的祈安并未收手。

腰侧方的白衣渗出点点血红，想来是刚合上的伤口再次裂开，祈安也毫无波澜，任凭纵横霸道的黑气尽数钻到自己体内。

旁观的祈安心想：那魔气定是邪兽身上来的，残留在了叶南洲的伤口之中。

怪不得记忆中的祈安后来会走火入魔…这样一切都能够解释了。

来不及回忆这么多了，祈安回到现实，眼看离萧景宸越来越近，也做好了当系铃人的准备。

“你看起来胸有成竹啊，既然如此，我可要上难度了。”话音刚落，有更多的魔气从掌门的指缝中泄出。

紫气层层环绕，将萧景宸整个包裹起来。

“去吧，和自己的师弟好好玩玩！”

掌门语毕，萧景宸猛地睁开双眼，眸子已完全染上了紫色。

“小心！师兄已经入魔了！”

叶南洲呼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这个骗子...”祈安咬牙切齿地就要召唤神兽对付掌门。

忽然，萧景宸的云纹从眼前擦过，如若他刚刚没有快速地转身躲过，估计一只胳膊已经不在了。

入魔的大师兄开始向他发起进攻。

这下糟糕了，萧景宸仿佛掌门的贴身护卫，他们根本没有机会近敌人的身。同时，他们也不敢使出全力，可不能真的将师兄给伤了。

“师兄！你醒醒！”祈安边躲避萧景宸的攻击，边尝试将他唤醒。

可是入了魔的人哪听得见他人的叫喊啊。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猜中萧景宸的心魔到底是什么，只有去除心魔，才能让他脱离掌门的掌控。

到底是什么呢......祈安拼命在回忆里搜寻线索。

毫不留情的浩荡剑意朝他袭来，他几乎不能分神。即使他已经在这个世界适应了好久，但要论实战经验，还是个小白。

稍不留神，他就可能身首分离。

不知是第几次回过身，偶然触碰到叶南洲眼神的一刹那，祈安突然感觉到了一种似曾相识。

那人的眼神里满是无力感。

这种无力感，他在哪里也见过的......

就在萧景宸的剑马上要刺到他的胸口时，祈安瞪大双眼，脱口而出道：“师兄！难道你要看我再死一次吗！”

对了，在回忆中，他走火入魔时拿剑刺向萧景宸，师兄亲眼看到师父使出法术击中他。

至此，祈安长年累月的天赋与努力都付诸东流。

那个时候的师兄，双眼中没有任何惊恐或憎恨，只有无力回天的痛楚。

再怎么样，祈安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说废就废了...

也许从那时开始，师兄的心中便长了倒刺，无论过了多久，那根刺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扎越深。

直到变成心魔。

果然，在听到祈安的那一声呐喊后，萧景宸整个人都凝滞住了。

他眸子中的紫光像短路般闪了闪。

祈安见有希望，继续嘴上发力道：“师兄，走火入魔是我的劫，你不必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我知道你一定总是在想，当时如果早一步救下他就好了，当时如果早点发现他体内有魔气就好了。”

“但是师兄，哪有那么多‘如果’，我们也不能一直活在过去，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向前看吧，好吗？”

这些话，祈安在过去的十年里对自己说过成百上千遍。

他羡慕师兄，现在还有他这个系铃人在这里帮他解开铃铛。但是他却永远等不来爸爸妈妈的一个宽慰。

他是一个永远听不到原谅的人。

思及此，祈安的眼眶忍不住湿润起来，颤抖着道：“就算失去了修为，我现在也过得很好，这完全是崭新的世界，我很喜欢。”

“师兄，没关系的，我从来没有怪责过你。”

哐啷——

萧景宸手中的剑掉落在地，他眸子里的紫光消散，逐渐涌上的是晶莹泪光。

碍于面子，他悄悄转过身用袖子抹去了。

再次回过身，萧景宸叹了口气，低声道：“你都想起来了？”

祈安点点头。

他的目光中盛满了后怕：“其实我后悔的不止这些，我还后悔没有陪你和南洲一起去斩杀妖邪。”

萧景宸顿了顿，继续道：“你当时架着南洲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只剩一丝气息了。”

祈安这时才感受到萧景宸作为男主的光环是多么强烈。

身为灵剑派的大师兄，他确实做到了最好，对师父敬重有加，对师弟有情有义。

但是这样的人会活得很累。

祈安也叹了口气，走上前拍了拍萧景宸的肩膀。

以往都是师兄对他做这个动作，这一回轮到他了。

“师兄，都过去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听后，萧景宸整个眸子都亮了起来，如释重负地卸了力。

叶南洲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他们身旁，接话道：“你是我们最好的师兄！”

说完，他将目光转向祈安，久久凝视着。

祈安心头一紧，知晓他应当是全都听到了。

“你们师兄弟三人倒谈起心来了？当我不存在吗？”

掌门出声后，三人才惊觉现下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我们三个人，对付他应该绰绰有余吧？”祈安问着，被饕餮带到身上，叶南洲顺势飞上，而萧景宸却在原地低着头没动。

“师兄？”祈安有些困惑，刚刚应当已经安慰好了呀。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寂。

几秒后，萧景宸的轻笑声从下方传来：“不要说三个人了，我一个人对付他都不在话下！”

余音在长街回响。

只见他猛地抬起头，目光中是少见的张扬肆意。平时见惯了师兄沉稳优雅的模样，这种样子确是第一次见。

“嘶...”

祈安听到叶南洲倒吸了一口冷气，急忙回过头去询问：“怎么了？”

那人的神情中带着二分喜悦八分羡慕道：“师兄去除心魔后修为大涨，这下对面的幽冥将军大概真不是他的对手。”

见祈安还在愣神，叶南洲赶忙拍了下他的肩：“还愣着干嘛？这里不需要我们，走吧。”

“哦...”祈安回过神，便令饕餮将他们带离了幽冥鬼府。

他可不是故意走神的，只是看着叶南洲，心间一下子涌上了太多记忆，心情有些复杂。

他们二人之间，又该如何说起呢...

多年前的一日。

温力言正式将叶南洲收为灵剑派弟子，整个门派的人都热情地招呼他。

可能由于他身世可怜，大家都对他怜爱有加。

那是祈安见他的第一面，即使那时的叶南洲一无所有，但他的脊背挺得板直，眼神中燃烧着名为仇恨的火焰。

祈安莫名觉得很想和他做朋友，即使他在门派里鲜少和人交好。

当然，叶南洲也只高冷了不到一个月，便本性暴露，和同龄人打成了一片。

自然不包括祈安。

一开始祈安以为是自己太过淡漠，看上去不好接近，故每每在学堂遇见，他都会主动向叶南洲点头示意。

可没想到只能接收到那人充满敌意的目光。

后来才知道，叶南洲将他的示好理解成挑衅了。

但是男孩子嘛，不打不相识，这么一来二去，他们也算是混熟了。

由于他们都好学上进，总有许多机会可以待在一起，从一起训练到一起睡觉，也不过个把月。

有一次，叶南洲睡觉不老实，把祈安的被子抢走了，害得他第二天感了风寒，没有按时去学堂，还是师兄来寻的他。

先生要罚他，叶南洲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替他领罚。

“一切因我而起，我自愿领罚。”

在人满为患的学堂里，叶南洲顶着稚嫩的脸庞说出了铿锵有力的话语。

只是在这次以后，每每看到两个人走在一起，祈安总能听到周围人的窃窃私语，甚至指指点点。

他不喜欢这样，故而刻意和叶南洲拉开距离。

但那人愣头愣脑的，根本看不懂眼色，硬要贴上来道：“怕什么？我与你是极好极好的朋友，他们定是嫉妒我们！”

从那以后，祈安也极少再答应和叶南洲一起睡了。

他的说辞是：“我们也不小了，每晚抱在一起睡不太好。”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再炽热的心也要冷却。

终于，叶南洲不再频繁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