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1、2、3——”
日本时间凌晨四点,视频通话里的五条悟虚点着屏幕,郑重地告诉她:“硝子,从这个角度看,你的下巴有三层。”
家入在沙发上躺得正舒服,懒得调整姿势,仍然是一张大脸怼在手机前,边刷动态边百无聊赖地“嗯”了一声。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打视频的时候会把对方放在主屏幕,另一种会把自己的脸放在大格里——你在看哪儿呢硝子?”
这世上当然不止两种人,就比如她的手机现在就根本不处于视频界面,五条悟只占据屏幕右上方的一小角。视频对面的五条举着手机走到床边坐下,摘下眼罩,微微仰起头,床头的灯柱照亮他的侧脸,煙白的睫毛笼着半眯的蓝瞳,嘴角一点微妙的弧度。家入的目光不可抑制地偏移了一瞬,回过神来立刻用拇指按住手机右上角最小化的通话框。
她遮住了五条的脸,却盖不住扬声器里懒洋洋的声音,对面看不到她这头的操作,还在自顾自地说:“脑子有点兴奋,睡不着啊——要试试phone sex吗?”
“不要。”家入毫不犹豫地拒绝,点进通话界面,手指已经悬浮在挂断键上。
“拒绝得太快了吧?身体不方便吗?”
“你睡吧,我挂电话了。”
“诶别!别挂——让我再看看你。”
五条的脸在她的屏幕上凑近了些,死亡视角下仍然完美无瑕。
“硝子啊……”他叹了口气,问她:“最近开心吗?”
这要她怎么回答?如果说过得开心,那显然有悖事实,但如果说过得不开心,又会给五条充分的理由叫她回去。家入心知自己休假休得是有些久了,但依然装作没听见电话那头五条压低的叹息,模棱两可地答道:“……还行。”
“那就好。你过得开心就好——是想这么说的,但我果然没办法做到那么大度啊。”
这家伙又在说什么疯话?家入犹豫着是直接掐断视频,还是听听他接下来还有什么没营养的内容要讲。
五条翻了个身,刻意调暗的灯柱从背后打过来,在屏幕上映出一个朦胧的剪影,不知是他的脸埋在枕头里、还是手机传声筒被盖住,传来的声音也有些模糊:“……会有点担心啊,担心你如果在外面过得太好、到时候不愿意回来,那该怎么办。”
-11-
家入把头发扎成利落的高马尾,戴上夏油递过来的吸汗发带,外表装备像模像样,内里情绪心如死灰。
夏油问:“你想练有氧还是力量?”
说得我好像真的有得选似的……家入小声道:“都不想。”
夏油果然置若罔闻,笑眯眯地把她请上椭圆仪,设置完时间和阻力强度,又放了两瓶冰水在旁边,叫她先用五十分钟有氧来热身。
***
事情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完全是因为那场真实性存疑的赌局。当第三天午饭后,家入如常向夏油要烟,他却突然问起她喜欢抽烟的原因。
家入实在懒得和他掰扯所谓的意义。要她怎么说?说抽烟就图那片刻放空脑子的爽?就当这是她的爱好,不行吗?烦心事已经够多了,追求□□上片刻的轻盈,有什么错?他不会觉得他的大义就比她的烟瘾高尚吧?
于是她不以为然地反问:“我说了原因你就会把烟还给我吗?”
“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前提是你给的理由能说服我——所以你是喜欢烟的哪部分呢?是味道吗?”
家入拿不准夏油到底想问什么,含糊地应道:“那当然是一部分原因——”
“那你最喜欢哪种?”
“什么?”
“当那么多年烟民了,你总该有最喜欢的牌子和型号吧——七星?和平?骆驼?”
家入警惕起来:“你到底想问什么?”
“来打个赌吧——赌你到底能不能分辨不同牌子烟的味道。”
家入愣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这是个再明显不过的陷阱,她皱着眉道:“美国烟我本来就不熟,这从根本上就不公平。”
“没问题,”夏油通情达理地接受她的辩驳,接着叙述赌局的规则:“听你的,用日本能买到的烟,盲测,就一轮——如果你说对了的话,从今天开始我再不干涉你的烟——”
向来最忌讳多余的胜负心,何况她此时身在客场,更何况她的对手是个以计划周密且心肠狡诈著称的前诅咒师——但当利益的吸引力足够大,潜在的风险也变得微不足道。
“这可是你说的。”家入伸出手,做好结束缚的准备。
这种小事也值得订束缚吗?从这方面来看,她对他的信任实在非常有限。但与此同时,她甚至没问过赌输了会是什么下场,也不知该说她对自己非常有信心,还是该说她从不担心会真的被他为难。夏油好笑地拍开她的手,打趣她:“分辨不出来的话,下午要跟我去健身房噢——怎么样,答应吗?”
家入不假思索地点了头。
“好,”夏油说,“闭眼。”
家入依言闭上双眼,咒灵细凉的手指在她眼眶前又虚虚地覆过一层。撕塑料膜的细碎响动钻进耳朵,她再次好奇起夏油到底是从哪里掏出的烟盒;而且她再清楚不过,这个镇上根本买不到日本烟,那这一盒是从哪里来的?
烟尾在她的下唇轻点又移开。视野受限,家入无从判断烟被举在什么方位。
“张嘴。”夏油说。
她微微张开嘴,那根烟抵着她的舌尖推进来。家入咬住烟尾,慌张地抬指夹紧,夏油早已松了手。
打火机开关喀拉一声响,暖意在颊侧跳跃,家入眼前一片漆黑,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她知道面前的人,从里到外都是如假包换的夏油,并不是别人;既然是夏油,那他肯定会负责对准火信,而她只需要抿着烟尾短吸几口就能把烟点燃,再简单不过,她又不是第一次抽烟,他也不是第一次替她点火,况且这一次他的手决计不会再抖——
可她的呼吸已经乱了。
她心猿意马地结束了一支食不知味的烟,猜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错误答案,仓促地输了一场原本胜券在握的赌局。
-12-
从健身房出来,家入久违地浑身透汗,身上一层黏腻,脑子倒意外地爽利。冲完澡换了衣服,重新坐在夏油公寓的沙发上等晚饭,肌肉酸痛的疲惫延迟地涌现。
咒灵适时递上筋膜枪,她照着小腿后侧按了几下,把筋膜枪交回咒灵手里,自己顺势在沙发上趴下,交由咒灵捶打她自己按着不方便的部位。
胳膊和腿都锤过一遍,肩颈和腰还是很酸,但是这两处都靠近脊椎,骨头多肌肉薄,不适合用筋膜枪冲击。于是她叫咒灵直接上手按摩。咒灵纤长的手指顺着后颈划下,冰凉潮湿的触感让家入瞬间战栗。这不是她期待的手感和温度,但她擅自将期望投射到咒灵身上本就不合理;真想按摩,应当去找专业理疗师,而不是为难一只失去自主意识受人操纵的咒灵。
咒灵听话地指哪儿揉哪儿,家入摊得扁扁的,歪着脑袋,看到沙发垫和扶手的之间,竟然藏了一根充电线,露出来半截垂在缝隙里,如果不是她趴在这里,还真注意不到。她试探地插上手机,电还真充上了。家入好奇地拖拽充电线,拉出来很长一根,从沙发背后的电源插座,以一种奇妙而隐蔽的走线方式,延伸到正面拿起来顺手的位置,平时藏在缝隙里几乎看不出来,用的时候却能很顺畅地拖很远,躺在沙发另一头边玩手机边充电也可以。
……既易于收纳,又方便使用,这家伙未免太会过日子。
牛尾煎过四面锁住汁水,被挪进炖锅煨煮,满屋都是油脂的香气。洋葱爆香用来打底总归不会错,再下一步呢?他会放红酒还是番茄?反正不会是叻沙,也排除泰式咖喱。东南亚太过潮热,不是她理想中的久住之地,但短暂过路走马观花也还不错。
家入侧过头,枕在手背上,漫不经心地分辨他放了什么香料。
越过茶几和岛台,是开放式厨房里夏油系着围裙的背影。削完胡萝卜皮洗手,剥完洋葱洗手,胡萝卜切滚刀块放到备餐盘里又洗手,洋葱切丝丢进锅里,被先前逼出的牛油煎得滋滋作响,他还是不紧不慢地洗了手才去煸炒。一套操作下来,消耗得最快的倒是那卷厨房纸。
事儿真多,真够烦人的。家入被他龟毛又琐碎的一面逗笑了。
落雪的冬日,安闲的傍晚,灶台前的忙碌,餐桌后的等待,这世上有将近八十亿人,或许此时此刻在另一个角落,类似的剧情也在另一间房子里上演,亦或者每天都有这样平凡的场景出现,因为太过常见,所以连晨间剧都不愿再拍如此老套且一成不变的画面——这一切再普通不过,却从来不属于她。
或许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没有咒力的世界,她也会成为普通人中的一员,在忙碌的大都市占据一角,大学上完就朝九晚五,偶尔参加联谊,上下班的地铁里畅想下一次假期去何处消磨,或者一直读到博士毕业,喂细胞比喂自己还规律,和同门一起痛骂审稿人,然后借着学术会议的机会满世界乱窜。
她会按照平凡的轨迹,结交平凡的朋友,经历平凡的烦恼,体验平凡的幸福,痛苦和快乐的阈值都不会超过普通人的平均范围,平凡地活到七老八十,度过四平八稳的平凡人生。今时今日的黄昏,她会步履寻常地穿过无数次,从始至终都不会触发多余的情绪波动。
所以眼下算什么?这是生活本来的面目吗?还是一场精心营造的舞台剧?
是什么其实都无所谓,镜花水月黄粱美梦,反正终究不会属于她。
家入握住咒灵按在她肩颈僵硬处的手,反手拖到面前。她伸直五指,叫咒灵也重复同样的动作。咒灵跪坐在沙发旁边,张开手掌,八根莹白细长的指头如扇骨旋转展开。
怪不得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是手指数量对不上……家入把手覆过去,五指依次穿过咒灵的指缝,虽然咒灵贴着她的皮肤按了一阵,但她的体温残留已经完全褪去,只剩细密阴湿的冷意。
“……你也根本捂不热,是不是?”家入喃喃。
咒灵犹豫地弯曲手指,和她十指相扣之余,剩下三根小心地圈住她的手腕。
你瞧,这才是她的日常。五条说得对,休假结束,她就会回到原先的轨道上,那里才是属于她的世界。
“跟我走吧,嗯?”家入小声问无头咒灵,“以后咱俩一起过。”
-13-
晚饭后家入说想看电影,转过手机给夏油看她刚刷到的、有关《星际穿越》上映五周年的推文。
“好,”夏油正在切胡萝卜条,看家入丢掉烟屁股,给她递了一根切好的芹菜条磨牙,“我去把投影仪架起来。”
他调试投影仪的时候,家入找起片源,把生胡萝卜咬出咔哧咔哧的声响,深刻怀疑自己被这么喂下去,可能会因为胡萝卜素摄入量过高而皮肤变黄。
夏油架好投影,转头开始登录Hulu,黑绿交加的登录界面映在幕布上,很快跳转出他的头像——樱花树下两支贴在一起的粉嫩嫩的甜筒卷。
大概是格力高的季节限定,樱花草莓混合口味,她会知道这些当然全拜五条悟所赐。但是他一个走传教诈骗路线的教主,背地里居然也会像女高中生一样用樱花当背景拍季节限定商品——买了两支,是和前女友一起照的吗?居然还大大方方地设置成流媒体的头像了——账号也是共享的吗?
家入扫了夏油一眼,没在他脸上看到什么特别的神色。他不想说,那她也没什么好问的。
夏油点进搜索框,输入Interstellar,点进电影简介,界面上显示上一次观影日期是2016年,还点了好评推荐。
夏油默不作声地退出去,从边栏点开观看历史,最近的一条记录停在在2017年12月,是《钱形警官》,从下方的进度条判断似乎只看了个开头。再往前,剧集、电影、动漫、综艺混杂在一起,夏油一言不发地往下翻,直到历史记录再也加载不出来。
他再次点进头像,试图切换用户,从列表里弹出来这个账户名下,另外两个子用户的昵称和头像——
家入突然反应过来,方才看到的,恐怕是夏油的两名养女在这个流媒体平台上留下的观影记录。
“抱歉……稍微等我一下,”他说,“我建个新的用户,马上好。”
大概是不想覆盖掉之前的痕迹吧。家入难得能直白地理解夏油的意图,也难得观测到他外露的情绪——没有掺杂表演的,没有佩戴假面的,更接近真实的人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