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八进九,”许安平顶着马洪福的脸,敲敲棋盘。“该你下了。”
就连棋局都是当年模样的残局。
那一年小福10岁,他24岁。
童心尘无心下。马小鹇的迷雾让他本就疲惫的身躯雪上加霜。
“我头好痛。”
他掌心压着太阳穴试图保持清醒。小福可不体谅他。
“认输。”
这小鬼头,那年一下棋就六亲不认只在乎输赢,梦里仍是这般模样。
马小鹇幻境之力全开,已经让他深深相信自己是在梦中。
两人你来我往下了两回。小福杀了他八子。
“我不想下了。”
白子落回盘中。小福身子骤起,双脚离地。
童心尘又把他抱在怀里。
如从前那般,下巴敲敲他的脑门儿。
百无聊赖,无所事事。
那一年他很少见小福笑,以为是自己麻烦他了。后来他说没什么值得笑的。
童心尘这才知道,他活得太苦了。他的天眼能断人生死,又有谁知道生死背后是什么呢?也许就是他这一双冷漠的眼。
所幸的是,他不拒绝自己的亲近。
“是你打死了白松明?”
“没死。废了。跟他姘头一起被送到长生岛了。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小师妹。”
许安平记得,真正的天命马洪福,向来不喜理人。
于是艰难舍了这份久违的温暖。双脚落地,挣开了他。到对面坐下,拿起白子下了,又去拿黑子。
“你怎么做到的?”
许安平学着马洪福的样子勾唇,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记不记得我说过?那个孩子必须生下来。”
童心尘想起来了。
那年,他们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年,他说:“我这双眼看到的就是未来,谁也改不了。”
他说:“孩子是为人父母的软肋。劫持孩子威胁父亲自废武功,不费吹灰之力。”
如今看来,他真的这么做了。
“孩子是无辜的。你怎么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少拿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什么君子该不该的来束缚我。只要能达成目的,过程怎样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
“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说过了。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不下棋就喝酒。”
说着,不知道从何处拿出来一套瓷玉酒具倒了满满一杯。
“你还是小孩子。不可以喝酒。”
童心尘将酒杯压下。小福顺势抓他手握住酒杯。
“我又没说我喝。你喝!”
酒入愁肠愁更愁。
许安平多次试探他也没有将许安平与小福联系起来。
许安平放下心来。
眸色一沉,眼有三分白。
一无所知的童心尘还趴在桌子上对酒苦诉。
“他们都以为是我。他们说你疯了。说你不会说话只会尼奥尼奥地叫。从山坡上助跑跳下去。爬上房顶跳下去。如果你没疯,世人就该知道,我不是英雄。你才是。”
他辩解过,没人信。
一个身怀奇技的玄门弟子,一个只会算卦的小孩子,一个被彻底废除内丹的大妖怪。
这三者之间的故事应该是这样的:玄门弟子打败大妖怪,救了小男孩,也因此身受重伤,昏迷20年。
很合理的猜想。
什么?你说大妖怪输了?
什么?你说小男孩单杀大妖怪?
凭什么?智慧吗?
“你说我当初为什么没死?”
“你现在去死不就好了吗?”
这话就像是他自言自语。但是在梦里,披着天命马洪福的脸说出来,好像就能说服自己了。
但他不会寻死。再难,他也要活着。
童心尘摇摇头。“活着,好难。”
“去死咯!”
童心尘伸手要去掐掐这张臭嘴。可真正的天命马洪福拒绝一切身体接触。
“滚!”
接触的瞬间,别人的一生铺天盖地地席卷你的脑海。
感受对方的痛苦、挣扎、死亡。
这就是天命马洪福。
这就是他预测未来的能力。
谁会愿意见你一面就痛苦地死去一次呢?
童心尘盯着自己被甩开的手,没明白过来他的突然转变。
“够了!要不是因为你们俩跑下来做什么神仙眷侣,我怎么会……”
想到自己这一生中只能触碰一个活物,像个怪物,永远困在小小的独心苑中。无望的未来像夜晚将他心中的光明全部隐藏。
明明说好了,帮他恢复记忆,大家一起回去。
快200年了。他开始后悔,答应帮这个忙。
当初他传信上天,只来得及说秘钥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便无力转世离去。
他们之间的秘密?
那不就是他们幽会自己望风的那些事吗?
“你相好来了。”
“你相好怎么没来?吵架了?”
“老君!老君!老君来了快跑呀!”
那一年在独心苑,他把所有话都试过了,就是不对!
如今重遇,颤抖的手,摸索着靠近酒醉的人。放到了脖子上。
“星沉,不能恢复记忆。要不要死一次试试?”
那人摸摸脖子上的手,脸上红扑扑的。醉意阑珊的他,仿佛对死神的来临一无所知。
察觉到他情绪不对的许安平强行换人,噗地口中大吐鲜血,污了棋盘。
腰间一痛,低头一看,百足毒蜈蚣落地。一摸,全是血。
他顾不得看童心尘探究的眼神,回头催促马小鹇。
“快!幻境加强!”
童心尘眼前人一会儿是许安平一会儿是马洪福。看得他晕乎乎的。
快要落地之时,被小福稳稳扶住。
对面下棋的小福,双耳还挂着他当年捏的福字耳环。
童心尘迷迷糊糊,看着眼前这个长大了长高了的“小福”。不敢问,怕明知故问。
小福先开口了。“听说你娶了个媳妇儿。像我。”
“不像。人家会笑的呢。不对。像,还真就跟你一样倔。不过我们也就见那么一面,以后老爷子死了再见最后一面。两面之缘的家伙,长得对我胃口又有什么用?有什么好说的呢?”
小福噗嗤一笑,低头笑笑。终于明白过来,此人当初三番五次盯着许安平看不是认出了自己,
纯粹!色心起!
童心尘迷离的眼在看到他笑那一瞬间变得清明起来。
他撒谎了。对面人那眼神、笑容,一如20年前,轻而易举就能瓦解他的不悦。
“你喝醉了。”
“给我!我没醉。”
“我是掌门。掌门。掌门。师兄,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家。”
童心尘一副彻底吃醉的模样。躺在许安平臂弯上,左右挣扎。好不容易给他安置在床上。仍不安地辗转反侧。
许安平知他仍困在幻境之中不能逃脱。伸手试图抚平他额头紧皱的眉。不得。
骤然长出的利甲划过手心。马小鹇叼来的药草揉碎了。握拳。鲜血和着药草的汁液滴落他唇,濡湿、滑落入口。
童心尘不安的幻境终于消退。沉沉睡去。许安平松了一口气。给他掖好了被子。
想起身,却发现脖子被拽着。低头一看,原是童心尘死死拽着指骨。许安平干脆解开给他,待明早拿回。
他转身问那唯一清醒的人,星柠跟他说了什么。
“恢复记忆,或者死。最后没杀成。”
许安平眉头紧皱。
星柠的这份冷漠,如此熟悉。如此地,叫人害怕。
“鹇,星柠这人,没有心的。”
天命马洪福,断人生死全看心情。给钱也不一定告诉你生死。
星柠附身其上,想必是十分开心的。
他告诉老爷子就是为了看他怎么遗弃孙女、薄幸儿子。就是要看他得知自己一生经营将要毁于一旦时候的绝望和痛苦。
他,以此为乐。
许安平看不透星柠。
当年目不斜视专注丹炉火。下凡后重遇,允许自己附身,许安平对他感激不已。
转头他又故意跟云霁交好。不知道是何居心。
自己都没敢出现,生怕他说出你苦苦思索的主子就在我体内。
就这,娴儿居然说她俩在独心苑时候已私定终身!
马小鹇只答“我尽量”。叫许安平好生担忧。
说这话的时候马小鹇眼里无比真诚。你明知道她在撒谎,但她的眼神让你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许安平伸手抚摸她的脸,在后者蹭上来之时狠狠捏了捏,叫她吃痛长长记性。
“听干爹的。不许喜欢他!这第一,他就不是什么好人。这第二,他和我约定过,诛杀云霁,生死不论。你死心吧。”
教不好水宝珠,至少不能让她的孩子也重蹈覆辙。
“爹爹,你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马小鹇双目含泪黏着人胳膊。可怜见的。
怀中一软,心也硬不起来。
许安平明知结果,也只能轻拍她后背小小怨道:“干爹也不是万能的。不过,干爹可以帮你找个好夫婿。要不要?”
马小鹇笑着摇摇头。在他回身的瞬间,惆怅顿生。他的从容让马小鹇清晰地知道,自己没办法阻止这个人去送死。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真正的马洪福?”
小娴的幻境居然失效了!
童心尘一睁开眼就死拽着指骨,施展幽通之术,强行与他对话。
“姓马的预言之后我气不过去质问他。一抓到他就甩手尖叫。哪像他?能抱给亲还可以揉揉捏捏。”
五柳花叹一口气。心道,他心里真喜欢,又怎么演得出不喜欢呢?
“故人重逢确实是一大乐事。但是师父让我在千千万万幻境中试炼出来。世上一切对我都不过是一样的存在。有何值得留恋?可偏偏,我不舍得许安平。”
所以,童心尘决定遵循本心,坦诚相待。
“说吧,许安平,不,”童心尘把玩着手中指骨,笑眯眯看着对面人。“是我的小福又想做什么?”
这指骨一看就年份不少。想必在他颈间已有多年。想必能告知他很多的缘由。
“他与你有血契在身。绝不隐瞒。你要知道什么,直接问他就是。”
“血契?”
“对吼!”五柳花嗤笑道,“你转世了。不记得前尘往事。一心要不讲来世三千年只过好今生每一天。”
这阴阳怪气的调调,怕是自己的前世做了相当十恶不赦的坏事。不过,一想到那晚的松醪酒,童心尘就有了底气。
“我以前再怎么混账。他居然现在还喜欢着我唉?”
“是啊,你辜负了他九世。他还能如此待你。”不是喜欢,又能作何解释?
童心尘闻言却是心下悲凉。他为什么对自己若即若离时而怨恨时而亲近?原来他只是别人的替身。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八金二阵一雷法我哪个都不能给你说。除此之外你还想知道什么?”
“你给我说说,那个第一世到底是有什么好?”叫他如此念念不忘。受尽伤害也不放弃。
五柳花回忆起从前。其实如今想来当初也不是那么美好。甚至建立坐忘派的初衷也是拌嘴。
“他天天忙着他的门派上下,我就很闲吗?天天想他吗?我也很忙的。我们几个人也成立一个门派。我们也忙起来。”
他们睡到半夜被师父拉起来。一个个窝在师父膝盖、臂弯、肩膀,迷迷糊糊又继续睡了。
只有水南天勉强保持清醒回应他。“师父,那我们叫什么门呀?”
“坐而忘忧,坐而忘愁,坐而忘语,坐而忘情,坐而忘道,就叫坐忘派吧。天仔你做大师兄。宝珠你做二…”
“为什么总是哥哥当老大?我也要当一次老大!”
宝珠一听自己又要做老二,炸毛了。她一喊,所有人都醒了。他本能地害怕起来,往师父身后缩了缩。师父拍拍他肩膀。回头安抚盛怒的宝珠,“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