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初明猛地站起身，朝他逼近一步。

“你刚刚才说，不会做出伤害他们的事。”

“坐下坐下——”李名看见赵初明这架势，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抚。

只会一个劲让他坐下。

“田义复引爆了自己的休眠体，还有他那些实验成果，包括‘人造人’和失败品，”李名语速极快，生怕自己说慢一句，赵初明就会将他赶出去，“况且018和池从不一样，池从只是陷入沉睡，但018……他是彻底醒不过来了——”

“你什么意思？”赵初明朝李名越走越近。

他俯视着李名，被遗忘在地板上的罐头塔突然塌陷下去。

李名被这不大的动静吓得朝后缩了缩。

“0、018本来就是田义复用池从的休眠体做出的复制品，说白了，他和‘人造人’根本不一样，他没有自我意识啊，一切都是池从在控制，刚开始池从不会感觉到，只是下意识的举动。后面他渐渐可以自己控制，思绪开始复苏，”李名直了直身子，一拍手像是想起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就是因为他思绪复苏，才有了‘人造人’的情绪波动，因为他们的情绪全由池从控制，平时都好好的，一旦回到地面，见到池从发生意外的地方，就会导致情绪波动……”

“发生情绪波动，互相殴打，这就是田义复想要的？”赵初明指着018问，“那他们存在的价值是什么？”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田义复，”李名说，“他说，是为了证明自己。”

“不对吧，”赵初明瞥了日记一眼，“他在日记里提到过你，你骗了田义复，不是吗？”

李名像是一愣，“不算骗他……”

“你应该和田义复的年龄一样大吧？”赵初明将他从上到下扫视一遍，“你的休眠体在哪里？”

“赵初明，怪不得田义复说，你是他最满意的作品。”李名苦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回溯盒。

“这是田义复的审问过程拷贝版，看完这个，应该就可以解开你的疑惑，”李名看了眼018，“他的意识在今晚就会消散，说是这么说，但其实就是这具身体失去了连接性，池从无法再操控。你可能需要时间去消化，既然如此，那我晚上再来。”

李名说完就走了，这人替赵初明轻关上门，没让他再多走一步。

赵初明挺累的，明明什么都没做，可他就是觉得很累。

这是一种无力感，累到他连抬手都觉得麻烦。

回溯盒被打开，对着天花板。

赵初明关上灯躺在地板上，左边躺着018，右边躺着池从。

失去灯的照亮，地下基地真是日夜不分，赵初明本来被黑暗激出点困意，在看到田义复的那一刻，又成了满腔怒火。

回溯盒里传出毫无感情的机械声：“田义复，违反地下基地规定有以下……”

赵初明闭着眼睛听，他不想再看田义复一眼。

机械音继续道：“一，擅自篡改‘人造人’制造过程，利用人类情绪去制造，过程中导致受害人赵初明死亡，受害人池从陷入沉睡，后续仍利用赵初明基因、记忆、情绪制造出违禁品，利用池从情绪、性格制造‘人造人’。二，坚持进行‘啼哭计划’并制造出自己的克隆体妄想永生，利用克隆体假身份继续行使本不该拥有的权利。三，留存失败实验体进行暴动行为，包括引起‘人造人’情绪波动……”

赵初明大笑几声，回溯盒里还在念着田义复的罪状。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笑得都呛出了眼泪，笑到呛咳起来。

赵初明捂着眼睛咳嗽好几声，他重重敲了两下地板，说道：“真是活该。”

回溯盒里的声音突然变了。

这个声音比之前的要有感情得多：“李名，身为地下基地管理者，知法犯法，利用田义复创造自己的克隆体，包庇田义复的犯罪行为，拖延勘察队勘察时间，耽误‘生命体’研究进程，李名，你承认这些罪行吗？”

李名说：“承认，但是赵初明那边还需要有人去收尾，池从克隆体需要收回，就那么放在那里也不是个办法。”

“在投票开始之前，我们不会限制你的行为，但是我们会在你身上安放定位系统，所以你最好不要去做除了收回克隆体之外的事情，”那个声音又说，“那么，我们来谈一谈，你做这些事情的原因。”

“没什么原因。我想永生，他也想，那么我们就制造一个克隆体。我想利用‘人造人’控制整个地下基地，但他不想，于是我们从朋友变成了敌人。我没成功，他当然也没有。”李名说得很平静。

仿佛这只是一件小事，和吃喝拉撒睡一样的小事。

回溯盒播放完毕，赵初明睁开眼，看着黑暗的房间。

他没再说一句话，就这么躺在那里，静静地发着呆。

到了晚上，李名果然又来了。

这次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李名不好意思地笑笑：“回溯盒都看了吧，投票时间定在后天下午。我现在需要把018的克隆体带走，也算是完成我最后一个任务，回去后，我会被限制行动，等待投票开始。”

赵初明看向池从起伏的胸口，又看向018毫无生机的那具身体：“带走他之后，你们会怎么做？”

李名说：“按常理来说，是会进行销毁的。”

赵初明微皱起眉。

“当然了，我们不止这一种办法，”李名试探着问，“把他放到‘憩园’可以吗，就是比销毁体面一点，毕竟本体还活着，你这……给他送终也不太好。”

“没有想要给他送终的意思，”赵初明说，“按照你们的说法，之前那些都是本体的意愿。018给我说过，他希望在生命走到终点时去‘憩园’。”

李名连连点头应道：“好的，完全可以。只要你能让我将克隆体带走，这些都是小事情。”

赵初明沉默片刻开口：“我能跟着一起去吗？”

“可以，”李名说，“那我让人把他抬走。”

“我背着。”赵初明坐在床上，将018扶坐起来，趴到自己背上。

他朝前低了低身子，把018的胳膊搭在自己脖子上，紧接着，他握住018的腿站起来。

赵初明小声说：“走了，哥。”

上次背哥哥，他是用床单固定着，这次则是用双手兜住。

上次，他和哥哥一起去‘憩园’是去看别人，这次却是让哥哥在那里长住。

地下基地还是那么安静，走廊两边到处都是鲜花盛开的模样。

李名对这些花没兴趣，赵初明却第一次觉得，它们真是太好看了。

花很好看，灯也很亮，电梯很快。

‘憩园’大门就在眼前。

李名走上前，带着赵初明继续走。

这里太静了，除了头顶播放的音乐声，就只剩下走路的声音。

这种一下一下轻击地面发出的声音，在此时显得格外刺耳。

“坏了，”李名站在那里不好意思地笑笑，“忘了告诉你带上视频片段了。”

“他也没有这种东西。”赵初明想到，037给过018一个回溯盒，里面记录着018从青年到老年的过程。

但他不想用那个。

“现录行吗？”赵初明问。

“行，”李名指了指赵初明背后，“那先把他放下来吧，我们安排一下，克隆体不是火化的，需要工作人员带去处理一下。”

“好。”赵初明将018放到身后那张床上，他看着两个工作人员推走那张床。

关上门后，他就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李名朝他招招手：“到这边来。”

“你是要坐着还是站着？我调整一下摄像头。”李名站在一个机器后摆弄。

赵初明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又清清嗓子：“站着吧。”

“只能录入一分钟，你想好了吗？”李名问。

“想好了，开始吧。”赵初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

他似乎也觉得这样不太合适，所以他又低下头揉了揉脸。

再抬头时，赵初明笑得就像018站在他眼前一样。

赵初明注视着那个机器，他说：“我爱你，你的爱是完整的。晚安……哥。”

李名很久都没说话，赵初明说完后，脸上的笑也没消失。

笑容就和固定在脸上一样，直到那两个推走018的工作人员又走了回来。

被他们推走的床没有回来，018也没有回来。

只剩下那个被工作人员捧在手中的小盒子。

李名从机器后走出来时，被椅子腿绊了一跤，还好他速度快，扶住了桌子边缘。

惹出的动静终于让赵初明挪开视线，他不再盯着摄像头。

他看见了工作人员。

脸上的笑在那一瞬间也消失不见。

李名接过小盒子，交给赵初明，他说：“走吧，我带你去看看片段效果。”

他带着赵初明走到一个角落里，从赵初明手中接过小盒子，放进大盒子中，又拿出一张芯片。

“现在给你看看效果，”李名俯下身子，将芯片放入一个凹槽中又关上，从外面根本看不出里面有张芯片，“018只能放在这里，别的地方都是‘人类’，大多是预订好了的，虽说回归地面有望，但也不能占用别人的位置。不过你放心，回归地面时，我们是会全部迁走的，到时候，我一定给018找一个能晒到太阳的好地方。”

“等我回去再问问他，”赵初明换了个说法，“等池从醒了，看他怎么说。”

“啊好的好的，”李名扯扯嘴角，“培养室已经在研究了，因为田义复给他注射了药物，才导致本来要苏醒的他只能被困在梦境里，你也不要着急。”

“知道了，”赵初明蹲下身子，对着那个盒子说，“哥，忘了告诉你那个好消息，你和池从应该都已经知道了，但我还没来得及亲口说。好消息就是，地面发现了‘生命体’……我们，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片段效果很好，看着画面中笑着的自己，赵初明别过头，朝离开的方向走。

他边走边问：“那037去哪儿了？”

李名解释道：“037是田义复专门设计出来的，他的思想和唯一目标就是‘一切为了啼哭计划，无条件听从018’，当时田义复引爆了自己的休眠体，所有‘人造人’和失败实验品都跟着一起死亡了。”

“他们都会流血，会吃饭会睡觉，每天为了那个什么‘无穷空间’拼命干活，死亡就销毁，什么都不给他们留下，”赵初明突然停下，他问李名，“你们到底把‘人造人’当成什么？”

“不重要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造人’了。”李名轻描淡写地说。

赵初明盯着李名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憩园’。

李名看着他脖子后的年龄，发起了呆。

赵初明回去后，侧着身子在镜子前洗脖子上的年龄。

平时他都会贴张防水胶带，一年中，会找018帮忙补个四五次。

真的需要洗干净时，他才发现，这个东西并不好洗。

018买的防水笔真的很防水，洗半天都不掉一点颜色，就像是渗进皮肤里一样。

最后，他蹭到皮下出血，还有的地方破了皮，那一块全成了红色。

年龄不见了。

赵初明终于成了二十岁。

真正的，二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