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传出一阵恣意的顽笑声,女人们嗑了一地瓜子壳,唐昭月被围在当中,与对面四个住东厢房的宫女闲话家常。
方脸高颧骨那个叫秀琴,圆脸微胖那个叫湘云,窄脸鹰钩鼻的则叫紫英。
只见湘云往地上啐了一口瓜子壳,喜扬着声调道:“彼时孔尚仪升至掌级也用了近八年,唐掌宾进宫才一年就能当上掌兵,天纵之才啊。”
“我们唐掌宾哪能一样?”紫英把稀疏的眉毛往上一抬,“唐掌宾可是纪公公心尖上的人儿,有纪公公保驾护航,我看不出三年还能当上司级女官呢。”
“可要不了三年,”秀琴也加入攀谈,“尚寝局的贾司设乞归,听说万岁爷已应下了,这不正好空出一个位置?纪公公心里兴许早有打算,你们呐,今年叫的是唐掌宾,没准明年就要叫唐司设啰。”
紫英点头道:“嗳,还得跟太监对食才好,宫里没个靠山,什么都难,想当年……”说着她神情有些懊悔,“嗐不提了不提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那湘云斜她一眼:“晚咯晚咯,如今你都是半徐老娘了,哪还有大太监看得上?”
秀琴笑道:“我们早没那机会了,如今也只能羡慕唐掌宾,我说难怪纪公公喜欢,谁瞧着不喜欢?小脸蛋简直比剥了壳的鸡蛋还嫩,白里透红的腮是任何胭脂都打不出来的。”
“就是就是。”
唐昭月插不上一句话,此刻觑得一个空档,方笑说:“姐姐们快别,宫里好看的人多得是,我真是普通,说实在话纪公公瞧上我,我自个儿都觉意外。”
这一说自然又引得四人一番吹吹拍拍,屋里像是刚迎鸟群归巢的林子,喊喊喳喳地热闹。
对唐昭月而言,她们羡慕的打量和孜孜不倦的奉承一下扫荡了老宫女带来的恐惧和不适。
她也渐渐意识到自己与她们的不同,她们的结局像是被写定的戏文——寻常宫女,做寻常活计,领一份微薄俸禄,最后老死浣衣局。
而她已是女官,便如贾司设可以向万岁爷请求荣归故里,女官即便最后卒于后宫也不会被凄凉地抬进静乐堂烧成一捧灰,自会有内官护灵归葬。
况且还有纪渊,是的,她还有纪渊,这个利权衙门的大太监,等尹公公死后,东厂提督的位置自然由纪渊来坐,他又那么喜欢她,她的前途充满生机一片光明。
正午烂漫的阳光欢乐地铺洒进来,有微尘在空气里飞舞。
唐昭月坐的位子正对着门,那三人挨挨挤挤地坐在对面,言语间总会下意识地朝她欠一欠身,这让她想起宫里的各位娘娘。在这片小小天地,她似乎也成为了高一等的主人,别人说话时会斟酌词句,脸上会挂着想要讨好她的笑容,她则表现得像一个老手,时而点头微笑,时而应和几句,这些感受是多么令人愉悦。
*
裴府私塾在昼饭后会有一盏茶的休憩时间,最近日头太好,坐临窗位的李仲庾趴在案上打盹,头上还盖了一把芭蕉扇儿遮阳。
一旁的邹洤正在捣鼓他的小茶具,低斟一盅,端起先观茶汤色泽,再噙到鼻下嗅闻茶香,最后呷一口细尝,滋味好得他仰头晃脑,恨不得立刻赋诗一首。
再看最前排的黎璃,背影瞧着坐得端正,两手相叉于腹前,裴祁安扭头看一眼,她正阖眼小憩,一束太阳光斜打在她脸上,似乎有些不舒服,她把头左右侧侧,怎么都避不开便作罢了。
裴祁安顺着光线望出去,如果他的笔筒再高些也许就能挡住这条光束,于是他在桌角摞了三本书,而后把笔筒放上去,再调整下位置。
嗯,很好,刚好挡住。
黎璃眼皮前倏暗下来,她浅浅睁开一只眼睛,瞧见那架得高高的笔筒,有些诧异,便转头看了看裴祁安。
他闭着眼像坐定的佛陀,跟她适才的姿势如出一辙。
黎璃把头又转回去,沉默片刻,又侧首再度看他。
“裴祁安,”她倏然开口,“我有事问你。”
裴祁安闻言把眼开一条小缝,很快又阖上:“干什么,什么事?”
黎璃便道:“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乐兮道长为何会来裴家?我的意思是,是有什么契机吗?他怎么会来教武课?”
裴祁安依旧闭着眼:“还能为什么,道士又不像和尚可以化缘,他一不做法事,二不给人算命,总得赚钱吃饭吧。”
黎璃微微点头:“我只是觉得奇怪,你父亲不像那种喜欢跟道士来往的人。”
“哪里不像?”裴祁安睁开眼看她,“难道你不知如今士大夫惯爱与僧道结交?”
黎璃冲他笑一笑:“儒家常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而道教信奉的却是‘我命由我不在天’,如你父亲这般连王阳明都厌憎的传统儒士,应当是不喜与道士结交的,我猜。”
可恶,裴祁安的眼角一抽,竟然又被她说中了。
他不情不愿地说:“乐兮道长跟我父亲是同一宗族。”
黎璃恍然:“这样,难怪了。那道长住在京城何处,你知道吗?”
裴祁安扭过身子面对她:“你怎么对他的事这么感兴趣?真想拜他为师啊?”
黎璃下巴一抬:“不行吗?”
裴祁安笑了:“行啊,怎么不行,你不会以后想当个道姑吧?”
黎璃也扭过身子,两人中间隔了一条不宽不窄的过道,面对着面。
“道姑多没意思,我以后要当个大官。”
“哦?黎小姐要当什么大官?”他以手托腮,煞有其事地问她。
黎璃半真半假地说:“锦衣卫指挥使。”
“哈?锦衣卫指挥使?”裴祁安笑得坑坑响,嘲弄道,“为什么偏是锦衣卫?你这么能说会道,不当监察御史可惜啦。”
黎璃佯作思考:“文官爱扯皮,我不攀咬你,你就来攀咬我,要干些实事太难,相对而言武官至少可以凭借军功获得话语权,那锦衣卫又是圣上亲军,权势最重,我自然要最好的。”
她这一通大张其词,明明应该令人啼笑皆非,但裴祁安似乎又从话里听出几分真意来,心里又差一点要信她是真抱有这个打算,不过一见她似笑非笑的表情,即暗恼自己天真,她只是在逗他罢了。
于是他也逗她:“那你以后要是当上了锦衣卫指挥使,可别忘了提携提携我,至少我俩的同窗关系总是要稍近一些的。”裴祁安用双手丈量一下过道,挑眉道,“你说对吧?”
两人对视着,都在笑,也知道对方在逗弄自己,但谁都不点破,一种奇怪的默契。
这时忽然有人戳了戳黎璃的胳膊,是坐她后桌的,那学子笑着往后指,后面一个个接力,大家都非常配合地往外侧让,直到坐最后一排的虞樾出现在她视线里。
当然,也出现在裴祁安的视线里,招摇的、荡漾的,像一只开屏求偶的雄孔雀。
裴祁安立马盯住黎璃,在想她到底有没有把他昨晚的话放在心上?
黎璃歪了歪脑袋,似在问虞樾:你有什么事?
虞樾接收到她的眼神,忙不迭地递出一个绣工精美的藕色荷包,大家又一个个接力,传到邹洤那里时,他留心往收口处看了一眼,像是翡翠镯子。
这无疑是一种宣告,十四五岁的少年郎们也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还有什么不懂的?
小国舅瞧上黎璃了。
众人窥探着,暗笑着,都等着看她反应。
当这个荷包终于传到黎璃手里时,她并没有打开,只捏了捏便起身走过去。
“小国舅,这是什么意思?”她直接把荷包摆在他桌案上。
虞樾实在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单刀直入,他原以为她会先羞怯地收下,然后找个没人的时候再来追问,这一下打破了他的计划,登时让他招架无能。
“我……这个……”虞樾磕磕巴巴地说,“是皇贵妃娘娘托我赏赐你的,念……念黎将军精忠报国,所以赏赐的……”他越说越气弱,越说越懊恼,懊恼自己的表现总是差强人意。
“麻烦小国舅代我谢过皇贵妃娘娘,”黎璃对他行了一礼,“只是此物太过贵重,我不能收。”
“哦哦,这样,那我会转告娘娘的……”虞樾嚅嗫着,言讫便狠狠咬了嘴唇一下。
一盏茶的休憩时间已过,塾师张先生入门坐定,整理着下堂课要用的经书典籍。
黎璃见状也回到了自己座位。
裴祁安溜她一眼,心想她总算还听劝,不枉费他昨日一番口舌,当下松了口气,感到十分欣慰。
只是这一放松吧,皮又痒起来了,又想着法子要调弄她一下。
于是他侧首小声唤她:“欸,我说你刚刚扯的那通什么文官武官,一个小丫头讲出这种话就让人觉得很奇怪,高谈阔论的,很老成,你懂吧?”
黎璃直白道:“你是想说我故作高深,装腔作势?”
“嗳对对,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裴祁安笑着。
“不怪你这么想,我这人嘛,”黎璃也对他扯了一个笑脸,很假,“就是比较爱装。”
裴祁安瞬间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他着实不曾见过像她这样脾性的姑娘,总是越见她淡定就越想惹毛她,不免暗忖自己是不是有病?
“上课,上课——”只听张先生高唤一声。
大家立即正襟危坐。
虞樾此前一直在后头窥视,见黎璃和裴祁安总是那番窃窃私语的模样,心里已然十分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