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暮云合璧,十几个内监弓腰游走在皇极殿的须弥座上,清理着汉白玉石缝隙间钻出的杂草。
夕阳下的紫禁城色彩斑斓,随梁上的金龙和玺彩画,殿脊上依次排列的青色石兽,琉璃门上孔雀翎羽般的翠绿,连朱墙也被余晖的光上了一层泥金色。
宫人做晚饭的时候也到了,温宁刚从爨室出来迎面就碰见了黎璃,只见她急吼吼地把人拉进屋去。
门“嘎吱”阖拢,那太阳也正好从槅窗落到地上。
“小璃你……”温宁眼睛亮亮的,“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你就是万岁爷肚子里的蛔虫,不不,我的意思是你对万岁爷简直了如指掌!”
黎璃问道:“姐姐是今日见到万岁爷了?”
温宁点点头,而后把在承乾宫的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道来。
“你上辈子没准就是一个皇帝,所以今世才能这般了解帝王心术!”温宁兴奋地说,“那晚我听你说的那些圣人之道,世宗的大礼仪之争,还有一个朝代就如长一棵树,那会儿我还犹似囫囵吞枣,今天……
“今天突然我就把一切都串在一起了!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我能说出来的话,不过现在想想也当真后怕,若我将你那晚所言忘记,今天一定小命难保。小璃,我说的那些话有问题吗?你帮我分析分析,我有没有说错的地方?”
“姐姐说得极好,不能再更好了,”黎璃捏捏她的手,“我并不知道首辅大人要撤除镇守内官的事,是姐姐自己应对的好。只是姐姐……你想当司赞吗?”
“什么司赞?我当司赞?”温宁一头雾水。
“对,”黎璃肯定地说,“万岁爷预备让你接贾司赞的位置。”
温宁左思右想:“可是万岁爷并未说过啊,他只是让桂嬷嬷去孔尚仪那处问问有什么安排。”
黎璃道:“万岁爷不会说无关的话,等贾司赞放归的日子定下便会有安排了。”
温宁难以置信:“可我只是女秀才,女秀才上面有女史,女史上面是掌级,掌级往上是典级,司级……没有天赋,没有个二三十年怎么可能当上司级女官?”
“皇上金口一开,不会有不可能的事了,所以姐姐想当司赞吗?”黎璃又问一遍。
“不,我不想。”温宁摇了摇头。
若换作以前她只会觉得天下掉馅饼,不捡白不捡,只是今日在承乾宫这么一遭,她已经彻底想明白了,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可是……”温宁柳眉深蹙,“可是不想又有什么用?我能拒绝万岁爷吗?给我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啊。”
“如果姐姐还得留在承乾宫当礼仪官,那就一定要拒绝。”黎璃把她牵到床边坐下。
温宁嗓音坠下去:“以前承乾宫的礼仪官便是由司级女官充任的,即便我当了司赞,这礼仪官的差事想来也是逃不掉,这是苦差,没有人会愿意顶的。”
黎璃缓缓地说:“所以姐姐不能当司赞,即便这是出于皇上的恩典。皇上虽是天下所有人的主子,但他管不了所有事。姐姐应当听过‘皇权不下县’的说法,若把皇后比作北京,那皇贵妃便是南京,其他妃嫔就是十三省,而女官和宫女就是下面的县。
“碰到高兴的事,什么赐官赐封号,皇上乐意大手一挥,但碰到纷争,那便是‘皇权不下县’了。虽然去承乾宫并非姐姐所想所愿,但事实已经是这样,姐姐如今的主子是皇贵妃娘娘,千万不要越过她去讨好她的主子。”
“那……那我今日岂不是做错了?”温宁一下紧张起来,“怪不得,怪不得皇贵妃娘娘最后说了那句话,她问我是不是还没出够风头,我……我已经得罪她了,怎么办小璃,我该怎么做?”
“姐姐别怕,”黎璃更靠近她一些,宽慰道,“当主子的要判断一个人,聪明与否、道德与否其实都不重要,立场,只有立场是重要的,拒绝当司赞便是姐姐表明立场的时候。之后你便同皇贵妃这么说……”
温宁立刻附耳过去。
“好好,我一定按照你说的做。”
看着黎璃成竹在胸的样子,温宁心内稍定:“小璃,我记得你为了去裴家私塾上课,跟万岁爷说是想以后参加选拔锦衣卫的武试,当天子近臣,这是真话吗?”
黎璃默了默才说:“罩了一层童言无忌的壳,本质是恭维。”
“这算恭维?”
“当然,”黎璃微笑道,“万岁爷问我为何想去锦衣卫,我便说锦衣卫享受额外恩遇,常有不时之赐,其他京卫军的月粮要改折发放,唯独锦衣卫不支折色,甚至还有拣廒特权,可自行选某一仓廒领粮,能领到新米好米。万岁爷向来重视锦衣卫,锦衣卫在他心中份量是不一样的,他赋予锦衣卫以特权,自然也乐于听别人恭维这种特权。”
“小璃,你真的只有十三岁吗?我甚至觉得在宫里呆了五六年的人不是我,而是你。”温宁崇拜地看着她,“我现在觉得你每句话背后都是有深意的,以后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要背下来。”
黎璃笑眼甜丝丝的:“姐姐别逗我了。”
“真的,”温宁煞有其事道,“以后你说要吃饭拉屎,我都得想想里头有没有深意。”
尾音才落,两人就笑在了一起。
天上月儿亮了,屋里灯儿也亮了,闹市笙萧弦乐,紫禁城陷入浓重的夜色里,却是厚重又冷寂。
虞鸢对镜而坐,一轮焦黄的月挂在窗外,也好像挂在她头顶上,既远又近。
身后珠帘外是滔滔不绝的桂嬷嬷,唾沫星子不停地喷在玉珠上。
“娘娘,这个温宁可相当厉害啊,才说了几句话就把皇上哄得要给她升官,是司赞啊我的天爷,区区一个女秀才竟然连越三级!”
桂嬷嬷张大了嘴,像是要把空气一口吸光,接着愤然道,“您有没有瞧见她的狐媚样儿?那小脸儿红的,我看她不光想当女官,还想睡到龙榻上去,呸,寡廉鲜耻的娼货!亏我之前还觉得她老实,真是人老了,眼也瞎了!”
三言两语间,温宁已经被定下了调子,一个不知天高地厚试图加入夺床之战的奴才。
虞鸢冷笑一声:“她以为当上司赞我就奈何不了她了?”
“就是就是,”桂嬷嬷无不唱和,“娘娘您千万别放过她,一个奴才胆敢爬到主子头上来,还当着娘娘的面勾引皇上,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以为谁都跟皇后那样爱当烂好人?我们娘娘可不是好惹的。”
虞鸢伸手拔了金钗银钗,全扔到妆台上,紧绷的头皮终于缓上一口气。她稍侧首,余光瞟一眼身后的珠帘。
“就让她再美几天,当上司赞后看我不收拾她。”
*
又一日夕阳西下,黎璃手提贺礼来到唐昭月的新住处。
“昭月姐姐,你这屋子可真大。”
唐昭月面色红润,浅笑着端来一盏茶,几盘小点,而后接过贺礼打开,是陈氏南北货铺的果脯,装在精美的雕花盒子里。
这次她没有再因为想起爹娘而哭泣,笑得眉飞色舞,握住黎璃的手说:“小璃多谢你,只有你记得这些小事,记得我爱吃陈氏的果脯。”
黎璃瞥到她藏在衣襟间的金珠项链,笑了笑说:“昭月姐姐不嫌弃就好。”
“我怎会嫌弃?高兴都来不及。”说着,唐昭月张臂抱她一下。
“姐姐近日来好吗?一个人住还习惯吗?”黎璃问。
“习惯呀,也不算一个人,我们这院里厢房住着几个宫女,我与她们聊得来,隔三差五纪公公会来,有时我也去他那儿,日子简直过得飞快。”
“看到姐姐过得好,我便放心了。”
“当然好,你瞧瞧,”唐昭月左右转转脸,“我是不是红光满面?俗话说一个人过得好不好,从她脸上就能看出来,我还长胖不少呢,最近可得少吃了。”
这时门忽然“咚咚”被敲响,只听有人在外面喊:“唐掌宾,菜烧好了,我们给您端进来?”
“嗳,来了来了。”唐昭月忙起身去开门。
黎璃抬头往那处看,两扇门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缝,有一双眼睛穿过缝隙望进来。
“唐掌宾有客呢?”外面的人说。
唐昭月轻声回道:“是以前一起住的妹妹。”
但见黎璃倏然站起来:“昭月姐姐,那我就先走了。”
唐昭月闻言,回身来拉她的手:“这么快走作甚?再坐坐,和我们一道吃。”
黎璃摇首道:“不了昭月姐姐,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唐昭月先看看黎璃,又看了看门外端着饭菜等候的秀琴、湘云和紫英,也不再纠结,笑笑说:“那我就不强留你了,下次你来提前知会一声,我亲自给你炒两道好菜。”
黎璃应了声便走出去,此时门外三人也走进屋来了,黎璃和她们擦肩而过。
“你们瞧瞧,这是妹妹给我带的果脯,正阳门东街陈氏南北货铺,你们晓得不?”
“不晓得,这间货铺很有名?”
“没见识,那可是京城最好的货铺哩。”
她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弱。濒行,黎璃站在台阶下又回望一眼,“咔”的一声,两扇门在眼前闭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