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谢九渊推开窗,伸手接住飘落的雪花,心底没由来生出一抹惆怅。
这雪要下到几时才会停呢?
他这么想着,又忽然觉得茫然。
他为什么会盼着雪停呢?
这个疑问生出之后,接踵而至的是更多的疑问。
他为什么要等雪停呢?他要做什么?雪停之后他要去哪里?他能去哪里?
或者说,他从哪里来……
谢九渊心中一惊,后怕一般往后退了一步。
他再次望向灰冷的苍穹,心中无端觉得恐惧。
“怎么会这么冷……”
他关了窗,抱着手臂搓了搓身体,又突然发现自己穿的衣服并不厚,倒像是春日里的装束。
明明是隆冬的时节,他怎么会穿这么少就出门呢?
谢九渊还未往下深想,屋门就被人推开,那叫阿宴的小少年抱着一件狐裘走进来,探着个脑袋在找他。
谢九渊走过去接过那狐裘,听他道:“我娘让我给你的。”
“真是雪中送炭了。”谢九渊将狐裘披上,很厚实,就是有些大了,差点拖到地上。
“这是元叔的,只是借你。”阿宴又道。
谢九渊低头看他,微笑道:“定然洗净奉还。”
“对了,你养的那只小兽如何了,醒了吗?”
提及小兽,阿宴又只盯着他看不说话了,好一会儿才张口说:“你跟我来。”
谢九渊跟着他一路走到后院,便看到那小兽泡在水中,只有个脑袋搭在石头边上。
那池水并不深,浅的地方不过一指,水中稀稀绽着几朵莲花。
看来这就是雪池了。
谢九渊如此想着,伸手碰了下池水,竟是热的。
“难怪睡得这般舒坦。”谢九渊轻弹了下那小兽的脑袋,瞧见那毛色中的一抹红,便扭头问,“这毛色倒是亮了许多,它这样要泡上几日才洗得干净?”
“至少七日。”阿宴说。
下一刻,阿宴就两手抱着那小兽的头摇了几下,硬生生给兽摇醒了。
祝狸鼻子眼睛嘴巴全被挤在一块,咕哝着像是说了什么,但听不清。
阿宴松了手,祝狸张口就骂:“哪里来的卑劣人族!竟敢对堂堂上古魔兽不敬!”
“上古魔兽啊……”谢九渊又在它脑袋上弹了一记,“哪只上古魔兽,名号说出来吓吓我们。”
“你!”祝狸这时才看清眼前的人,本是要说些什么,却不知怎么突然一愣,而后才道,“我乃上古魔兽祝狸!卑劣的人族,胆敢谋害我,我便一口吃了你们!”
它威胁人的气势并不弱,奈何现下身躯不是本相,只是只又像猫又像狸的小兽,根本唬不到人。
谢九渊更是毫无顾忌的逗它:“吃掉我们之前,你还是先从池子里爬出来再说吧。不过,你得在这池子里持续泡上七日,才能洗净身上的污秽,提前出来可是会前功尽弃的。”
祝狸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毛色黑不溜秋的,丑绝人寰。
“当然,堂堂上古魔兽或许也不会在意自己的长相,不如我帮帮你,让你现在就脱离这池水,出来大展身手……”
谢九渊说着,作势就要伸手去抓拎它的后颈。
祝狸赶忙往后一躲,一溜烟游到另一处浅水去了。
“堂堂上古魔兽也是你个人族能动手动脚的?”祝狸瞪着水亮的大眼看他,“我偏要在这里泡够七日!”
“卑劣的人族啊,我将允许你成为我的仆从,为我寻来甘露,吃食,我将允许你敬献一切珍贵之物,并向我祈求庇护。”
抬头挺胸说完这些,祝狸便静静等待着仆从们虔诚的供奉。
然而,一大一小两个仆从就这么看着它,也不说话。
良久,谢九渊才扭头对边上的人说:“你还是换一只宠物养吧,这只脑子磕坏了,养了没意思。”
“大胆人族!”祝狸一爪拍在水面,被糊了一脸水后又赶忙调整姿态,“我乃堂堂上古魔兽祝狸,不是什么宠物!我的脑子也没有坏!”
又是一阵沉默,谢九渊叹了口气,扭头问:“你娘做了吃的吗?我有些饿了。”
一大一小两个仆从相继离去,祝狸在后面又喊又骂。
***
二人到了前厅,正巧碰见从院外走进来一个身形有些魁梧的男子,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了院。
阿宴叫了一声“元叔”,便跑上去帮忙拿东西。
谢九渊垂眸看了眼肩上的狐裘,也十分自觉的走了过去。
双方打过照面通了名姓后,介元便问及谢九渊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不出意外的,谢九渊一个也答不上来。
“我好像……有些不记得了。”谢九渊神情又是茫然一片,“我应当只是路过,正好碰上下雪,便想着在此地借宿,等雪停了再走。可是……雪停了之后我要去哪里,我却不记得了。”
介元哈哈笑了几声,爽快道:“这腊月寒冬的,忘记点事也没什么,既然想不起来,那就先在此地住下吧,这雪估计得下上几日,等雪停了说不定你就能想起来了。”
谢九渊也被对方的笑声感染,露出笑容来:“那可真是要叨扰了。”
“这有什么,不过是添双筷子的事罢了。我家小姐最是心善,肯定会很愿意帮你的,你就安心在此住下,有什么事就同我说,或者找阿宴这小鬼头也行。”
说着,便伸手在阿宴头顶揉了一把,“你可别看我家阿宴年纪小,人可聪明了,什么事都能干,你需要什么只管叫他。”
阿宴把头顶的手扒开,冷酷无情道:“我不会听他的话。”
“哈哈。”介元又按着他脑袋揉了好几下,对谢九渊道,“阿宴这小鬼就是嘴硬心软的,不用信他。”
“我知道,他很好。”谢九渊举起自己的手,“我这伤便是他处理的。”
***
白日不到处的雪连下了七日未停,祝狸也在水里泡了七日,终于把毛色泡回来了。一身红白相间的毛发被雪衬得十分好看,和七日前黑不溜秋的模样大相径庭。
谢九渊拎着它后颈,前后看了一圈,评价道:“这么看着是要顺眼许多了。”
不但顺眼,甚至还有些眼熟。
“小兽,你说你是上古魔兽祝狸,还有别的魔兽和你长一个模样么?”
“哼!”祝狸极骄傲的一扬头,“你以为上古魔兽能活到现在的有几只?我可是在火里烧了一千年!我那些同族,谁能有我这般的耐力?早就死光啦!”
谢九渊:“是么,我瞧着你有些眼熟,兴许你的同族没死干净,我碰到过。”
“绝对不可能!灭族之日我可是亲眼所见,你这个人族怎么可能……”祝狸扭过脑袋来,却突然停下话头,盯着谢九渊走了神。
不知为何,这么近距离瞧着眼前人的眉眼,它竟觉得这个人族像是在哪里见过。
“你……”祝狸想了半天,说,“人族,你这张脸眼熟得很,我怕是见过你哪代祖宗。”
谢九渊:“……”
“我可以现在就送你去见我祖宗。”谢九渊微笑道。
祝狸一听这话就炸了毛,四爪并用去刨他的脸,被谢九渊丢到了雪堆里。
“卑劣……人族,胆敢不敬!”
祝狸从雪里爬出来,胡乱拍了身上的雪,抓起一个雪球就砸了过去。
奈何它现在身量只如寻常家猫,那雪球丢过去只砸在谢九渊腰间,把人家玉玦砸落在地。
谢九渊倾身捡起,却盯着手中白玦失了神。
“这玉玦……”谢九渊自顾自问了一句,“是我的吗?”
“废话,不是你的怎么会在你身上?”祝狸当即嘲讽出声。
谢九渊却仍是不解:“可我好像不记得是从哪里得来的了。”
祝狸看他此刻像个得了失心疯的傻子一般,顿时计上心头,一个纵身跳跃将那玉玦抢下,得意道:“既然你说这不是你的,那就归我了!”
说罢,扭了个身就跑。
谢九渊下意识出掌,石上的祝狸却毫发无伤。他盯着没有一丝灵气的掌心,神情一片茫然。
见状,祝狸更是得意,大笑出声:“小小人族还想跟我抢东西,真是不自量力!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它脚下一滑,连兽带玦都摔进了雪池里。
谢九渊听见声响,猛然抬头,顾不得许多,一心只想将那玉玦捡回来,便也跟着踏进了雪池。
那一处池水不浅,水线没过谢九渊腰身。他却无暇顾及这些,只将祝狸拎起来扔到一边,便低头去找白玦。
他找得太过专心,甚至没有注意到原本温热的池水正在慢慢变冷。
而雪还没有停,落在池水里便结出一块冰霜。
祝狸从雪里爬起来看见这一幕,顿时瞪大了眼睛。
“喂!你赶紧出来啊人族!在里面你也会被冻住的!!”
“你听到没有啊?!”
“你会死的!”
谢九渊却始终低着头,对它的叫喊仿若未闻,只在某一刻突然面露喜色,从池中抓起了那玉玦。
他不知这玉玦从何处来,却在失而复得时心上一轻,弯眼笑起来。
一片雪花在此时落在他手心的玉玦上,很快结成了霜。但下一瞬,那霜又融化成水,从他指缝间滴落了。
他垂首望去,才发现雪池早已结冰,而那冰正渐渐往他身上蔓延,似是要将他与这冰池融为一体。
但当冰霜缠裹上他的手指时,他手心的玉玦却亮起来,温润的白光沿着他的身体流淌而去,如春日暖流一般逼退了那寒霜。
他身上的冰霜迅速融化,连带着整个雪池的冰面都在消融。
不过顷刻之间,雪池便又是清亮如初,雪落下来,只一瞬就融入温热的池水,泛不起一丝涟漪。
檐下的小少年走出来,与池中的人视线相对,神情却异常平静。
谢九渊仰头望向飞雪的天空,冰冷的雪花落在他脸上,让他无比清醒。
他眨掉眼睫上的霜雪,再次看向檐下的人时,微微笑起来。
“你说,这里的雪为什么总是不停呢?魔君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