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姨,还没睡吧?”
“是叶宽啊?我刚准备关门,怎么啦?”
“哦,没什么。我这边有份素材,想要交到沐云手上。但是我明天就要回剧组了,闵姨,沐云说他去外地拍东西,他有说具体去哪儿了吗?我想把硬盘直接寄给他。”
“这倒没说。哦,好像是去了什么山里,不然你问问他呢?不过他说山里信号不好,不方便接打电话,让有什么事给他发微信。”
“这样。我知道了。”
“叶宽啊,你顺便问问沐云要不要衣服。山里冷,他感冒好像还没好。他从小抵抗力就差。”
“好。如果联系到他,我会记得问的。闵姨,你休息吧。”
叶宽挂了外放,他转头看坐在旁边的唐焕宸,唐焕宸立刻拿起手机,再次拨通肖沐云的号码。一如所料,提示关机。
唐焕宸第一次去找闵淑华时,闵淑华言辞间显然也不知道肖沐云去哪里了;可跟叶宽见面时,却非常具体地说出了“沐云去外地拍东西了”。就在刚刚,叶宽忽然反应过来这前后微妙的差别。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没错。在叶宽和唐焕辰不断寻找他的这段期间,肖沐云与闵淑华联系过。并且从闵淑华的说法来看,“肖沐云”跟她大概率是通过短信息联系的,因为他去的地方“不方便接打电话”。也就是说,排除最坏的推论,第一,肖沐云还活着;第二,肖沐云不希望被人联系到。
这种反常行为,完全不是肖沐云的作风。不管是因为什么事,他不可能不接唐焕宸和叶宽的电话。他如果不希望被找到,那特意联系闵淑华的意义是什么?怕闵淑华找不到他担心?可如果不想让人担心,那干嘛要无缘无故失踪?
唐焕宸拧开药瓶盖子,倒出几粒观察,雪白的药片撞击脆弱的塑料瓶壁,发出清脆而突兀的响动。“我认识这个,是一种止痛药。但是副作用很大,市面上基本买不到。”他看着药瓶,神情是困惑的,“他怎么了,需要吃这么多止痛药?”
那个雨蒙蒙的清晨,他在肖沐云身上隐约察觉到一种隔离感。当时他没有完全懂,现在忽然明白,那种感觉是因为朋友对他有所隐瞒,而他在朦胧意识到的同时,本能地不愿承认。与此同时,另一种接近恐慌的危机感掠过心头,像是为了压制这种焦躁,他拖过叶宽面前的键盘,开始打字搜索,感冒,精神不济,疼痛,诸如此类的关键词,排开了一群网页,飞速浏览又飞速依次关掉。他蹙着眉头盯了会屏幕,随手点击了一下图片处理器,叶宽正在处理一张图。照片上,一张被高度锐化提亮过的脸被圈出来放大。“这什么东西?”
“在沐云的卡里发现的。好像是车祸现场,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拍这个。”叶宽说。像之前那些无意义的照片一样。“是那一天。”唐焕宸立刻想起来了,“那天他下班的时候,公司门口发生了车祸。他手受了一点伤。”唐焕宸抬起右手示意了一下,微微皱起眉头,似在回忆:“他说是不小心撞到了。哦,还有,沐云说他遇到了苏棣。苏棣跟他说,他要做什么工作室。”
唐焕宸盯着那张照片,一动不动,却明显没有在看。叶宽从梅雪深那里把肖沐云之前整理的素材文件夹拿过来了。他帮斯坦鲁调查华裕酒店相关的事件,之后人就消失了,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是什么?
唐焕宸忽然脚下一用力,拖着滚轮椅往后撤出了一大截。他站起身来:“想到点事,先走了。等我联系你。对了,你回来几天了?剧组那边催没?你可能需要拜托丁老师帮你想想办法延长一下假期了。”
“不用了。”叶宽说,“我已经退组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离开教学楼感受到雨丝飘到脸上时,唐焕宸觉得格外烦躁。这雨下了多久了?到底为什么下个不停?他领着那位体系内的熟人去剧院后那条巷子,也就是肖沐云疑似消失的地方查看时,对方说如果没有一直下雨,也许还能发现点什么。没有任何痕迹留下,那个地方甚至无法被确定为案发现场。车子驶离东港时,透过粼粼车窗,他看到街上有很多年轻人涌入酒吧街。夜色和雨都是滋养未知的温床,可所有人都好似对此毫无察觉。这种感觉令他莫名觉得有些心慌。
西岛在老城区,属于凃海早年间定位比较高档的别墅区。别墅区的规划对于孩童年纪的唐焕宸来说,实在难以理解其宜居之处,只觉得复杂旷远,一度以为自己家在偏远无人的乡下。所幸房子够大,唐父讲究风水,院子修得像市政公园,四个兄弟姐妹中,唐焕宸和年龄只相差一岁的三姐唐官欣最合得来,两个人像野孩子一样,每天上蹿下跳地在院子园林里面扮演侠客和大盗。假山灵璧石堆叠起伏沟壑交错,间隙里生满青苔和沿阶草,雨后踩上去非常滑腻,必须非常小心才能穿行其中。有一次唐焕宸在攀着一块凸起的石壁试图跨过一道小臂粗的间隔时,不小心蹭掉了衬衣上的一粒扣子。他从小就很爱惜衣物,当下手忙脚乱试图接住,谁料脚下一滑,右腿直接卡进了石头缝里动弹不得。只有八岁的唐官欣在下面竹林里捡蜗牛,听到唐焕宸呼救爬上去帮忙,可唐焕宸的腿卡得严严实实,两个小孩子完全无计可施。唐焕宸又在喊痛,唐官欣跑回房子里找人,爸爸不在家,妈妈打牌去了,大姐在上班,二哥在国外,连平时整天在家里照顾他们的阿姨都不知为何不见踪影。她急得大哭,自己在厨房里找了把菜刀便往后花园跑,唐焕宸远远看到她拎着菜刀过来,以为姐姐要砍自己的腿,吓得一用力,竟然挣脱出来了。只是膝盖蹭破了一大片皮,现在都留有疤。
唐官欣没有成年便搬离了家。唐焕宸大学后,也顺理成章住起了学校宿舍,他们兄弟姐妹四个并没有什么深厚的情感,最无法避免的联系大概就是西岛这座旧宅——唐母沈珠玉依然住在这里。唐家多处房产,可沈珠玉就喜欢住在这里。和他们这些孩子不一样,父亲很多年以前就已经不回家了。但据唐焕宸了解,唐镇川在外也并没有组建新的家庭,或者有新的伴侣,家里的业务慢慢全盘转移到大姐唐锦商身上后,他开始投资古玩和玉石,常年待在新疆,只有过年的时候会回来一趟,出现在家里的饭桌上。他对待沈珠玉很是客气,说是尊敬也不为过,不知道为什么,唐焕宸总觉得这个对家里子女漠不关心的父亲有点怕母亲。
车靠近西岛大门,门禁却无响应。司机摇下一点车窗,物业管家撑着伞站在门禁后,对他们道:“抱歉,未登记车牌暂时不能进入小区。”
唐焕辰探出头,发现大门前确实放了一个禁止通行的立牌,不远处某幢房子前站了一圈人,隐约还看到有警车在。“我是业主。”他一边下车一边问:“里面怎么了?”
物业靠过来替他遮雨,还没回答,唐焕辰已经看到两个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从人群里出来,担架上盖着一块白布。
再走近点,唐焕辰听到了旁边围观人群的讨论。这边是一列紧凑的联排,靠路边的房子似乎一直没人住,住在隔壁的邻居便在里面偷偷种了点菜。晚上老婆做饭,让他去拔点蒜苗,他冒着雨刚出门,就看到隔壁房子门庭处的灯是亮着的,门也是开着的。隔壁业主移民七八年了,按理说是不会再回来了,况且门外没有车,他怀疑是进了小偷,便躲在一旁给物业打电话让物业来看看。可物业还没赶到,一团火忽然翻滚惨叫着从门庭处冲出来。隔着雨和夜色,他敢肯定那不是一个人,那是一团扭曲盘虬、看起来像一截巨蛇一样的东西,可切切实发出了尖锐的惨叫声,并且随着滚下门庭台阶,那团东西在燃烧中急速伸展膨胀,像是随时会猛然冲过来扑到他的身上。邻居大骇,逃回家里立刻报了警。
周围房屋挨得紧密,很多其他邻居被惊动了,不少人在自己家里听到声音后朝外看,都看到了这边的火光。但物业来了以后,发现那团所谓的蛇一样的异物,根本就是个人,虽然已经烧到全身面目全非、肢体蜷缩,但从形态看,是个瘦削的男人无疑。而最先目击到事故的那位邻居一口咬定自己看到的不是人,不管是什么东西,总之绝对不是人。因为受到惊吓情绪激烈,还跟警察吵了几句,最后被家人劝回去了。
尸体已经被抬走了,所以地上只有一条拖长的焦黑印记和勾出来的白线。案发的那幢房子则被拉了警戒线,门庭大开着供警方进出调查,物业工作人员正在劝说围观的邻居们快点回家,关好门窗。虽然最近凃海各类事故频发,令人不安,但小区里出了这么令人恐慌的死亡事件,还极有可能是凶杀案,现场的业主们不肯罢休,围着负责人七嘴八舌问责。
周边几户的门廊灯都开着,暖黄的灯光映出细密雨丝,视线越过淅淅沥沥且嘈杂的现场,唐焕辰忽然在外围另一侧看到一个让他觉得有些眼熟的身影。对方的脸大部分在伞沿下的阴影里,那种眼熟的感觉让他分外在意,下意识侧身靠近几步。此时对方站在人群最后面,几乎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力,忽然他的身形动了,缓缓后撤了一步,看样子是要离开,转身时唐焕辰认了出来,那竟然好像是苏棣。
这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也住这?没听说过啊。
肖沐云消失前,也跟他说见过苏棣。唐焕辰心里一动,身体先一步反应,他绕过人群大步朝那边追了几步,追上苏棣,猛地拍了一下对方肩后。这举动有些唐突,苏棣刷地回头,一张脸上眉头拧起,看到唐焕辰的脸后,瞬间似乎瞳孔微微收缩,流露出几不可查的惊讶,他愣了一下,脱口道:“唐焕辰?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在念书时虽然不算朋友,但也是认识的。当时肖沐云跟苏棣被组队的那个参赛项目名单里原本也有唐焕辰,但他和苏棣在团队中的定位略有些重合,所以最后他并没有参与。唐焕辰私下觉得苏棣这人包袱太重,不爱跟他来往。眼下苏棣的反应,倒像是更觉得唐焕辰出现在这里突兀,唐焕辰挑了挑眉毛:“我家在这里。”
这话说完,他明显感觉到苏棣看着他的目光变得有些奇怪,对方快速打量了他一眼,好像有些戒备,忽然又转头看向案发现场。而这会儿站得近,看得清楚,唐焕辰发现苏棣似乎精神状态不是很好,眉眼间倦意很重,衣领皱着,透着一股狼狈。他撑着伞的那只手臂的手肘处黑乎乎的,像是蹭到了什么脏东西,而他本人好像并没有察觉到。
他向来意气风发,这种心事重重的疲态很少会在他身上出现,这人怎么了?唐焕辰心想。还有,他刚才那什么眼神?
“有个朋友住这,我来聊点事情,要走的时候路过这边,发现好像出什么事了。”没等唐焕辰再问,苏棣主动解释了,语速很快,说完朝唐焕辰笑了笑,神态语气也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仿佛刚才的都是错觉:“不知道你也住在这里,太巧了。可惜我有急事,得先走了。”
他不欲多客套的意图表露得很明显。唐焕辰虽然觉得他有些反常,但也并没有真的想同他叙旧,便点了点头,侧身让路。“对了,有个事情我想问下你。”苏棣擦过他匆匆要离去,唐焕辰又开口,他想问一问苏棣,那天见到肖沐云时,有没有觉得肖沐云有什么异常?比如看起来生病了之类的;肖沐云在跟他对话过程中是否留下过他们不知道的线索?他太迷茫了,如果能有多一个人提供一些哪怕不起眼的消息,也许能给他和叶宽一些思路,让他们知道肖沐云到底有什么在瞒着他们。
可话要说出口时,他顿了顿,忽然改变了主意。“我想问你,”唐焕辰回头看他,“你最近几个月,有在凃海见到过肖沐云吗?”
地上有一层薄薄的积水,雨丝将红蓝晃眼的警示灯晕染得不那么刺眼,反而像隔着一层柔光滤镜,包括还在纠缠不清的业主们的争吵声,忽然都模糊远去了。苏棣停住脚步,伞沿抬起。
他摇了摇头:“我没见到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