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了,全顺是第一个到酒馆的。
他做这行才五年,算不上什么高手,但动作利索且机敏,所以经人介绍,才接到这么一份生意。
来之前,他只听说是送货,将在外面得手的东西送进山里就可以拿钱,所以他只当捡了个大便宜,若是知道后面发生的事,他是绝不可能踏进这雾隐山一步的。
酒馆老板听了全顺来意,给他上了壶酒,笑道:“喝酒壮胆。”
全顺也不是头一遭进墓,只当老板调侃自己,没做他想。
一壶酒下肚,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到齐了。
三元是最后一个到的,他跟在孙乾身后进来,主动同三元打了招呼。
他们之前见过,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碰见,看起来三元似乎同孙乾很熟稔,应该不是第一次来。
孙乾见了全顺,简单寒暄后,压低声音叮嘱:“全顺兄弟,等会儿进去了所有看到的、听到的,都不能带出来,懂吗?”
他们这行本就不光彩,全顺自然明白道上的规矩,点头应好。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老汉带着个小姑娘进了酒馆。
那便是蔡叔与嵇娘。
他可没听说这次还有老弱妇孺同行。
全顺忽然想起这次的任务,左看右看没见着要送的货,才反应过来——这两个人便是这次要送的“货物”。
孙乾算是攒局的人,本事也最好,大家都默认他是老大。他打量过嵇娘,便扔了个不轻的袋子到蔡叔怀里,说道:“我可再提醒你一次,人留下,你能走了,若真跟进去,出什么事了我可不管。”
蔡叔沉默着将钱袋收进怀里,却没放开嵇娘的手,只道:“我再送送她。”
小姑娘眼睛红肿,显然是已经哭过了。
全顺不是头一次见这种事,有钱的老爷讲究风水,买童男童女送进墓里伺候的事不少,但他还是习惯不了。
隐雾山只进不出的传闻他也听过,有些神叨,但孙乾他们就在这里谋生,全顺便没当回事儿,直到他窥见了那诡异的祭祀、亲眼看见村民啖生肉饮人血,才感觉到恐惧。
但为时已晚,他早在月影村吃下了那碗诡异的肉,他没有退路了。
以三元为首,有一拨人终于忍不住要退出,出事的那晚,三元与孙乾争执不下,不欢而散,夜里,三元带着蔡叔和嵇娘逃走,再没回来。
全顺只是以为他们都走了,没想到......
......
“是什么人要你们送货来这里?”池越问道。
通道里,因着有人带路,池越一行人这一路倒算顺利。
听到池越的问题,全顺摇头:“不知道,只有老大见过。”
他说的老大,自然就是孙乾。
池越:“那你见过其他修者吗?”
全顺还是摇头。
他没见过小满?池越忽然想起此处的禁制,也许他见过,但不知道小满也是修者。
“躲避这些黑泥的咒术,也是孙乾教给你们的?”
全顺点头道是,忽然问道:“嵇娘,你在这里,那三元他们呢?难道他们也是被老大......”
“我杀了三元。”嵇娘回答。
她记起了自己是妖,自然也会记得,出逃那晚,三元带着嵇娘好不容易逃到了村子外,却惨死在自己手上。
池越瞥了一眼她的脸,道:“灵偶不能违抗主人的命令,‘杀掉逃走的人’应当就是那妖修将你安置在雾里的命令。”感受到嵇娘的视线,池越又道:“我没有替你开脱,我只是阐述事实。”
灵偶虽受制于主人,但并非毫无神志,也不会一板一眼地执行命令,在“成为”嵇娘之前,她可未必觉得自己在助纣为虐。
妖的情感与人不一样,她如今有着嵇娘的记忆和仇恨,也不知到底算是她“成为”了嵇娘,还是嵇娘“成为”了她。
氛围有些尴尬,池越想说点什么转移话题,正巧,一道石门出现在了几人面前。
池越已经开始觉得上面的图腾熟悉了。
全顺扭头看向身后几人,道:“这门我打不开,先前都是老大开的门。”
“师姐。”池越召出长杖,段念心领神会,已做出戒备姿态。
图腾随着法阵自池越掌心升起,注入门上,震动之后,石门缓缓打开,随之,黑泥喷涌而出,又在几人脚边停下——是池越先前设下的法阵起了作用。
“这么短的时间就能破解这些咒术,你竟然只是个筑灵境的修者,真是令人意外。”嵇娘不由叹道,她率先往里走去,黑泥随着她的步子让出了一条通路。
池越跟在她身后,不以为然,只问:“如果被黑泥吞掉,会如何?”
她没忘记,刚才那些被黑泥吞掉的盗墓贼可都化掉了。
弄洲如今妖力一直在流失,虽有辰星镜契约在,但池越无法感知他的状态,她想到弄洲身上那些莫名出现的伤,心里的不安又多了几分。
“不知道,应该死了吧,反正我没再见过那些被吞掉的人。”提及此处,见池越脸色垮了下去,全顺声音也小了不少。
池越又看向嵇娘,后者也只是摇头称不知。
肩上传来手的温度,池越侧目,段念的手搭在她的肩上,虽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池越知道段念是在劝慰她。
“等等。”嵇娘忽然停下,待到黑泥退散开,他们才发现前面的通道有一个坑。
池越走到边上,探头看下去,片刻,惊道:“下面是我们与弄洲分开的地方!”而后她抬头,取下石壁上的火把,借光看向通道的顶端,果然,上面还留有剑痕。
这几层地宫,便是先前被段念一剑打通了。
地宫内部结构比池越想得更加复杂,原来他们此前已经到了那么深的地方了?
此刻黑泥无法近身,他们自然可以直接下去一探究竟。
“仙、仙长!我能不能......?啊啊啊啊啊!”全顺的退堂鼓还没敲完,便被段念拧着衣领带了下去。
池越和嵇娘紧跟其后。
落地后,池越才发觉此处是间石室,虽被段念的剑意破坏得面目全非,但依稀可见石壁上的图腾和人像。
弄洲自然不在这里。他会不会已经落在了妖修的手上?
“快到了。”嵇娘认出了这间石室。
“‘它’们也快到了。”段念鬼仙剑一横,将池越和全顺护在身后。
......
~
林间无鸟兽,河道枯竭,目之所及,一片荒凉。
只有风沙、枯木,和天边永不落幕的斜阳。
弄洲站在原地,身边不断有黑影稀稀疏疏经过,越过他,往前走去,身影在沙尘中若隐若现。
它们身上都披着黑袍,一言不发,不知从何而来,不知要去往何处。
弄洲才发现,他自己也同它们一样,披着黑袍。
但黑影攒动,只有他停在这里,四处张望。
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记忆和疑问都像碎片一样闪回,不知所谓。
他在做梦。
而他已经许久不曾做梦了。
一只泛着微光的粉蝶不知从何而来,从弄洲眼前轻轻飘过。
弄洲低下头,看着心口的血从里到外浸透了衣裳,痛感也逐渐回归。
猛地呕出一口血,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弄洲已经醒来了。
他在一间石室之中,地面、石壁上写满了诛妖符咒,他方才的动静牵动了身上的锁链,铛铛作响。
双手双脚都被锁链禁锢着,锁链的另一头连在石壁上,限制住了他的活动范围。
弄洲压住心口,掌心一片湿热,他如今妖力本就所剩无几,又在这阵法中,已无力调动妖力治疗这些伤。
那个莫名的手环,对他有特别的压制力。
“哟,醒了。”一道陌生的男声轻飘飘地出现在弄洲头顶,他才注意到还有人在此,换作平时,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弄洲侧倒在地,勉强抬眼,也只看见一道墨绿色衣摆。
那男子蹲下,扯起锁链,将弄洲的腕子拉到眼前,他盯着那奇特的手环,啧啧两声,又将链子扔下,道:“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聒噪得让人头疼,弄洲蹙眉,缓缓移动着四肢,试图坐起身。
“千年大妖。”男子依旧蹲着,俯视着弄洲,“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好像不久前也有人问过这个问题。
弄洲有些恍惚。勉强坐起,再次看向那人。
——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了。
弄洲记性不好,记不住很正常,兴许是这些年四处行医,有碰见过。
池越呢?这个问题忽然将弄洲从浑噩之中敲醒,辰星镜似有回应,妖契的另一头,还稳稳连着池越。
她没事。得到答案后,他明显松了口气。
被无视的男子有些不爽地掐住弄洲的脖子,逼他看着自己,又问:“你是个什么东西?”
显然他不打算等弄洲开口回答这个问题,说话间,手中法阵逐渐结成——是拘妖咒。
眼前这人,是妖修,还是个玄羽境的妖修,这显然也不是他第一次对弄洲施展拘妖咒,在弄洲昏迷期间,他试过很多次了。
而玄羽境的妖修也不能勘破辰星镜的妖契,所以在他看来,弄洲重伤至此却依旧无法被拘妖咒降伏,确实奇怪。
拘妖咒未成,弄洲又呕了口血。
血沾到了这人手上,他拧起眉,松开弄洲,迅速掐了个诀将自己的手清理干净。
弄洲被血呛得咳嗽两声,平息下来后,幽幽开口:“你想要什么?”
弄洲这样的妖,错过了这么好的时机,就难再有杀他的机会了。妖修捉到了大妖,不杀,定是另有所图。
如今的池越还对付不了玄羽境的妖修,弄洲将她送出去,她应该会想办法寻求宗门支援,她会没事的。
只要.....撑到池越来就行。
......如果她会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