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接近零点,不知道谁宾馆里谁组织的“守零”活动,此时室内的氛围格外浓厚,到处都是笑声和怪叫。
他们把床板放进湖里,程影佳脱了鞋袜,拎着裤腿尝试迈到木板上,可那木板跷跷板似的,根本踩不住。
踏空了N脚后,围观的张思怡细声细气地说:“重心太高了,你得坐上去。”
程影佳不明就里地看着她。
郭灿阳马上反应过来,他把校裤挽高,向湖里走了三四步,直到湖水没过他的膝盖,他抓着木板,扭头对程影佳说:“来,轻点坐上来。”
程影佳淌着水走过来,手指不自觉扣着校服裤子。
她轻轻弯下身子,幻想自己是一片羽毛,歪着身子坐在木板上,然而在体重接触到木板的瞬间,木板还是一沉,另一头翘了起来。
郭灿阳赶紧托住木板,才不至于让程影佳滑下来。
她在木板上挪了一下,差点掀翻“小船”,围观群众一阵惊呼“别动!!别动!!”。
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却听郭灿阳说:“没事,我扶着呢。”
终于,她、木板和郭灿阳维持住了平衡。
侧卧在木板上,程影佳尽量降低重心,雕像似的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出,但脸上的笑意憋不住。
她和郭灿阳对上目光,在对方的眼底寻到了相同的笑意,随着点点涟漪荡漾出好远。
“小船”在郭灿阳的帮助下越漂越远,已经离岸三四米远,好在这湖并不深,现在水只到他大腿。
湖水包围了他们两人,郭灿阳始终紧紧抓着她身下的木板,她瞥到他湿透的校裤,用只有对方能听到的声音说:“你累吗?要不我下来吧。”
“没关系。” 郭灿阳的声音湖水般深沉,问道:“好玩吗?”
程影佳眼睛弯得像天上的月亮,笑着点头,说:“当然好玩!你要不要上来试一试?”
“我就算了,我太沉了,上去肯定就沉了。”
湖边长了几丛歪斜的芦苇,郭灿阳把木板横着推到那片植物后面,两人隐匿在芦苇丛后,隔绝了岸上同学们的视线。
孙婉意他们在岸上找了几个光洁的石板,掏出刚才买的火腿肠和饮料,开始给自己加餐。
湖水已经快没到郭灿阳的腰,盛夏夜里的水虽然不会有多凉,但泡了这么久总归对身体不好,程影佳关切地问:“你真的没事吗?水里会不会有水蛭?”
郭灿阳眼睛亮亮的,听她问有没有水蛭,表情瞬间变得古怪,半晌叹了口气,说:“没感觉,等上岸了再看吧。”
水波搅碎寝室的点点灯光,给湖面撒了把碎银。
她仰躺在木板上,眯着眼盯着若隐若现的繁星,说:“我问你啊,你以后想做什么?”
对方轻轻撩着水面,沉默良久,久到程影佳以为她错过了他的回答。
终于,郭灿阳说:“我其实没有想过,我只是按部就班的上课、写作业、考试,就这样。”
她有些意外,在她的印象里,年纪第一不都是目标明确理想远大的有志青年吗?
“好吧,那你有没有特别羡慕、特别喜欢的职业?”
郭灿阳逗她:“你这是给我上职业规划课呢?”
程影佳白了他一眼,作势就要起身离开木板,被对方按住。
“开个玩笑,” 郭灿阳挠了挠头,说:“写代码?我旁听过一个清华计算机系教授的讲座,老班推荐我去的,有点兴趣。”
那时候互联网这些高薪科技还没有在国内广泛兴起,作为工科专业,计算机远没有通信工程之类的老牌专业热门,甚至有点冷。
程影佳并不太了解工科专业,说:“这我不太了解,只是听说可能学工科会比较幸苦。”
她随手拔起一根支出水面的年轻芦苇,把它辫成一个指环,戴在自己手上。
郭灿阳看着她把芦苇戒指戴上,移开目光,盯着对面宾馆楼的某个窗户,视线没有焦点,说:“不辛苦,做了不想做的事,那才是辛苦。”
她仰头望着他,夜色覆盖了他大部分面庞,只留下星星般闪亮的眼睛。
良久,她说:“你说的非常有道理。”
他俯身低头看着她,问:“那你呢,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我啊,我想做一个心理咨询师,帮助别人疏导情绪,也算是治病救人了。”
他好奇道:“那怎么不直接做医生?”
“不行不行,我害怕解剖那些,做不了做不了,况且我本身就对心理学比较有兴趣。”
程影佳摆摆手,由于动作幅度太大差点翻下水去,几朵飞溅的水花落在他的脸上,他也不擦,任由水珠滴落。
他接着问:“为什么会对心理学有兴趣?“
“看过一本小说里,男主的弟弟有自闭症,发病时候会尖叫不止,把自己关在衣柜里不停地抓自己的头发,有一种抛弃了这个世界的感觉。我就很好奇他们的内心是什么样的,读过几本相关的专业书,其实不太能看懂,但是很有兴趣继续学。”
她揶揄了一下,小声说:“其实……其实你……方阿姨当初应该接受心理治疗,可惜现在国内普遍没有心理健康意识,才会有后面那么多事……”
她本来不想提方阿姨,也不想置喙郭灿阳的家事,但实在感慨郭灿阳的经历。
郭灿阳深深地望着她,问了一个她最不想回答的问题。
“那你觉得我需不需要去看一下?”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听不出有没有生气。
在程影佳心里,郭灿阳家弄到今天这个局面,归根结底是郭天临开始的隐瞒和事后的不作为。当初在方杏怀发现自己是个替身时,她已经几乎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郭天临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那么光明正大的承认,方杏怀满腔的愤懑不能朝经济支柱发火,只能把一切痛苦都转嫁给更加弱小的郭灿阳身上,而在这个节骨眼,郭天临再次隔岸观火。
你和方阿姨都是受害者,最该去看心理医生的应该是你爸。
程影佳这么想。
她的笑容有些僵硬,说:“我觉得你现在挺好的,可能……可能最难受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吧,以后等有机会了再去咨询一下也不迟。”
郭灿阳垂下眼睛,连呼吸都变得轻微,身旁几株芦苇在风里发出沙沙的声音,他轻轻地说:“如果我去看心理医生,你不会觉得我很……软弱吗?”
程影佳撑起上半身,艰难地维持着平衡,她望着郭灿阳的眼睛,说:“为什么会觉得你软弱?你母亲去世的时候你才多大,这已经很难了,后面方阿姨来了又发疯,和你爸爸的那些事情,早就超出了一个小孩能承受的极限,好多少管所里的孩子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家庭破碎,伤痛无处发泄,才会走上一个又一个极端。而你,我的朋友,你不仅遵纪守法,还是我们附中的年级第一,清华北大的苗子,你不是软弱,你是太坚强太牛逼了。
“你……”
她盘腿坐在那片岌岌可危的木板上,深蓝色的校裤已经被水打湿,卷到小腿。那一瞬他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狠狠击中胸膛,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无法移开在黑暗中注视她的目光。
而程影佳也定定地看着他雪亮的双眼,说:“事情在我眼里就是这样,这是我客观的评价,并不是在安慰你。”
风温柔地拍打着他的脸,像一个甜蜜缱绻的吻。
“卧槽,想一想,真的,你真的太他妈的牛逼了。”
程影佳很少爆粗口,尤其是在和郭灿阳单独相处的时候,说完她就被自己逗笑了。
“噗哈哈哈哈哈哈!!”
郭灿阳也跟着笑起来,两个人一发不可收拾,笑得停不下来。
笑到程影佳无力维持平衡,“哎呦”一声从木板上翻下来落入水中,她在及腰的水里没站稳,滑了一跤,喝了好几口水,被郭灿阳捞出来。
回头再看那块木板,已经碎成了两半。
水里两个人笑得更厉害了
头发被打湿,几缕湿发海草似的搭在程影佳脸上,她笑得浑身颤抖,拨了半天都没拨开,问郭灿阳:“你笑什么??”
郭灿阳笑得直不起腰,说:“你管我笑什么?”
她佯怒:“你他妈的嘲笑我!!!”
郭灿阳几乎要坐在水里,说:“别别别,程影佳,你不要再说‘他妈的’了,真的,别!太搞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一愣,她好像是第一次见郭灿阳笑成这样,笑得如此舒展。
她眉毛一挑,心说老娘就要说:“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我就说,你能怎么样?”
郭灿阳双手合十,要不是在水里,就要跪地求饶了,说:“仙女姐姐,我错了,您别说了,你再说……你再说我就要笑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程影佳簇了一捧水,趁郭灿阳不备泼在他脸上,没等他反应过来还击,第二捧水接踵而至。
这下他的头发也湿了,程影佳心里平衡了许多。
郭灿阳瞅着漆黑如墨的水面,似乎在脑补水下的各种生物,问:“你说这水里是不是真的有水蛭?”
“有就有吧,就当义务献血了。”
郭灿阳再次笑了起来,说:“你想得可真开……”
话还没说完,只听岸边一个熟悉的声音飘来:“你们俩玩得挺开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