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郢城到京城近郊,速度要比之前快上许多。两地间有修缮平整的官路,但即便是这样,也花费了快一个多月的时间。
游熠在途中实在是不安分,又是路过这儿,又是路过那儿的,都要停留些时日,美名其曰,为时媱和祁晟二人寻珍贵的药材——解蛊哪有那么简单的!
这句话里几分真几分假,就无从得知了。但他要,就得给。
好在程思嘉和魏明泽那里,并没有严格的时间限制,便没有脱离队伍先行。狐妖姐妹化作原型,不吵不闹,整日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里,最多抬抬眼皮。
这几日天气逐渐阴沉,多有惊蛰之兆,连绵小雨。此时又闪电雷鸣,估摸着是要下场酣畅淋漓的暴雨。
“前面有一个荒废的庙宇,可以先去避避,距离下一个驿站还有段距离,天色不早了,不宜赶路。”
程思嘉骑着马,停在祁晟旁边,仔细的汇报着。他们抄的近路,道路湿泞,稍有不慎马车的车轮就会陷进去,到时候更为麻烦,祁晟平静的眸子扫过她的面孔,点点头,同意了提议。
破庙不大,年久失修。
窗子上糊的窗纸早就破破烂烂,起不了什么作用。屋角结着蜘蛛网,悬挂了不少昆虫的尸体。供台上,佛像不知所踪,落了约半指厚的灰尘。
时媱迈进去,扫视了一圈,在还算干净的位置,将炖煮食物的陶器放下:“就在这里吧,今晚有些凉,我们煮粥喝,带的粮食也没剩多少了。”
祁晟帮着把食材放下:“我来。”
“那我和思嘉姐出去捡柴。”
程思嘉脚步一顿,笑着答:“不用,阿媱你歇着,外面说不定就下雨了,我可不想你被淋湿,我自己去就行。”
她说完,转身就走。
迟些抱着杂七杂八东西进来的魏明泽,脸色微变,立刻放下东西追了上去:“游神医,剩下的你来弄吧,我也跟着去捡柴,要下大雨了,早点儿去早点儿回!”
不等游熠开口说不,两个人已经消失在了眼前,他小声嘀咕:“这俩人,从快到京城就变得奇奇怪怪的,莫非是太紧张了?述职而已,不至于那么胆小吧……”
时媱托着下巴看祁晟淘米,不时搭把手,揶揄道:“那要不,你跟上去看看?再问问怎么了。”
她不是没察觉出程思嘉的异状,但她既然不说,她便不去问,该有的分寸还是有的。程思嘉照顾她,也还算交心,但终究是隔了一层,好多事情压在心里。
如游熠说的,从快到这个地方,程思嘉就变得紧张、低沉,魏明泽总是用一副担忧的眼神看着她,这是掩饰不掉的。
游熠翻了白眼:“我才不去。”
人家小夫妻出去捡柴,他凑什么热闹,被发现算什么事儿。
“不去就去取水。”祁晟将水囊扔过去,游熠手忙脚乱的接住,“后面有一口井。”
“凭什么,这不是有水。”
祁晟:“这是要喝的,不然用这个煮粥,没水了,你喝井里的?”
鬼知道这口井干不干净,至少烧开了煮粥能入口,游熠忿忿的站起身:“去就去,给我等着。”
可等出了庙门,到后面一瞧,井是有,但哪有什么水,早就干了。
正要开骂,游熠眼睛一转,用力攥着水囊拍了下手:“这臭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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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云连绵,程思嘉闷头往前走着。魏明泽追上去,一脸的担忧。
“思嘉,快下雨了,先回去吧。”
“别跟着我。”程思嘉没有回头,加快了步伐,“你去打柴。”
魏明泽苦笑:“我哪里放心的下。”
“那就闭嘴。”她走到一处分叉口,攀上高树,利落的跳下来,手中就多了个包袱,还拎了壶酒。
两个人一前一后往林子里走去,绕过荒地,眼前骤然开阔。程思嘉拨开斜挑着的枯枝,尽是满目疮痍。
顺着依稀可见的小路,她轻车熟路的踏过坍塌的土墙、破瓦焦梁,最后停在满是屋舍残垣的院子中。
井口堆着碎裂的陶罐,半青不黄的藤蔓爬满了灶台,里面不知什么时候长了棵野桑树,正随着风颤悠悠的动着。
程思嘉就那么站着,像个木偶。
好半晌,她缓缓跪了下来,打开手中的包裹,里面是她买好的纸钱。魏明泽也不敢说话,跟着跪下来,递上火折子。
黄色的纸钱瞬间被火苗吞噬,蜷缩,化成灰烬被风卷起。
“爹、娘、哥哥,我回来了。”程思嘉一边烧纸,一边诉说着自己的见闻。她接了什么任务,又遇到了什么人或者妖,“我好久没回来了,十年?还是十二年,孩儿记不清了。救了我的道长和我说,放不下就来看看,可我不敢,但现在,我回来了,我回来给你们复仇了。”
浊酒浇在地上,一杯接着一杯。
魏明泽不可置信的转过头,又憋住。等酒坛空空如也,火光燃尽,化为白灰,程思嘉站起身,立刻拽住她的袖子。
“思嘉,你说的复仇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和师父说你放下了,而且……而且你已经是镇妖司的伏察了,你还要怎么复仇,去当猎妖人吗?”
程思嘉攥紧拳头,但是没有挣开,而是低下头,看着魏明泽的双眼:“你真觉得这个村子,死了那么多的人,是妖干的?我这些年对妖的态度,你真的觉得,我恨妖吗?魏明泽,我以为你懂我。”
那种眼神,是失望——
魏明泽下意识的想要松手,却抓得更紧了:“对不起,我,你要做什么,当年发生了什么,你全都告诉我好不好,我帮你一起,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
他以为……眼见的就是真实,但程思嘉的表情,他知道不是。
当年,是他和师父将程思嘉从这个废墟中救出来的。那天的大火将整个村子烧成火海,遥遥就能看见漫天的黑烟。村子里没有留下一个活口,都死了,全都死了,除了被藏在井中的程思嘉。
彼时,一只巨大无比的白虎,浑身是血的横亘在村中,半个身体砸在倒坍的屋舍,人间的凡火,根本烧不到它的皮毛。
他以为,那就是‘凶手’。
程思嘉摇摇头:“魏明泽,我该说你些什么好。你那时候也还小,我理解,我不怪你。但我要做的事,很危险,我不想拖累你。等将狐妖二姐妹送至锁妖塔,你便先回去复命吧。”
“我不,你不说清楚了,我不会离开你半步,或者你把话说明白了,让我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魏明泽倔强的说着,怎么也不肯松开手。
两个人僵持住。
终于,程思嘉叹了口气:“师父有没有去报官,你总该记得吧。”
魏明泽回忆了一番,摇头:“没有,师父瞧你病得严重,就带着你去找医师了,后来你不肯说话,像是吓到了,听说云华观有位师兄擅长医治,我们便一路北上,没来得及去镇妖司报官。”
“不是没来得及,杀了村里人的,根本不是云霆叔。云霆叔……就是你见到的那头白虎。”女子艰难的说着。
“什么?”魏明泽脱口惊叫。
半塌屋舍的背面,同样有一名男子,瞪大了自己的双眼,眸中尽是不可置信。他咬紧牙关,用力抵住了自己的身体。
她在说什么呢——
程思嘉继续道:“妖……你也见过不少妖物了,疯魔的妖物,杀人可会用剑?杀了人,可还会将他们抛回屋舍,用火点燃?魏明泽,这场漏洞百出的闹剧,你现在还觉得,是妖干的吗?”
“不,不是。”
她语气并非激荡,但那平静语调背后浓烈的仇恨,叫魏明泽切实感受到了她的情绪,那是她的家人啊,如果不是妖。
“是谁干的?!”
彼时的幼年程思嘉,一定是亲眼瞧见了那个杀人魔,才会有如此坚定的信念与目标,她知道仇人是谁。
“说了你就会离开吗?”
魏明泽不可置信的低吼:“不说咱现在谁也别走。你知道的,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一个人去复仇,去干那么危险的事情。程思嘉,我心悦你,我心悦你!你若是想就这么丢下我,让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师父死了,我只剩下你了,只剩下你了。”
轰隆隆,闷雷持续回荡着。
他没出息的哭着,眼眶通红。程思嘉终究是心软了:“是陆朝君,前任镇妖司指挥使,如今的大都督。如此,你还要跟着我去复仇吗?”
此话一出,不只是魏明泽呆住,刚刚赶到的游熠,躲藏着的人,同样震惊不已。怎么会是陆朝君?!
陆朝君的名声,还要比他的大徒弟傅景修更胜一筹,对外,那是何等风光霁月的一个人,没人说过他的不是。
似是知道会是这个反应,程思嘉继续道:“村中二百余口人,除我之外,无一幸存。这里好歹是京城近郊,没有京兆府过问,没有大理寺查案,镇妖司更不会,因为他们就是替陆朝君扫尾结案的最终暗手。如此,你还要信我吗?”
她的问题变了,魏明泽猛地站起身:“我怎么可能不信你。”接着迅速转变了态度:“只是这件事,我们得从长计议。祁指挥使……知道吗?要不要背着他。”
此话一出,程思嘉的表情更复杂了。摇摇头,没有讲话。
豆大的雨滴终于还是砸向了地面,“咔嚓”一声,有木枝被踩断的声音。
“谁!”程思嘉锐利的扫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