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清晨，大抵是连续几日的走动太让人疲惫，玄英弟子神色恹恹，看见谢灵津走过来，那几个素来喜欢冷嘲热讽的人也没有心思抢白，自顾自耷拉着脑袋。

眼下情况进入死胡同，顾师姐同岑相竹商定十日为期，若是再找不到，玄英就离开。有人起了躲懒的心思，正盘算该如何躲掉剩下四日。

韩飞主动提出御剑带上谢灵津，但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共乘一剑，韩飞少见的紧张，据他说昨夜甚至没有睡好。

谢灵津拍了拍他的肩，淡定宽慰道：“若是支撑不住，我随时替你。”

韩飞闻言立马振奋，说：“我也没那么弱！”遂凝神捏诀，追殒出鞘。长剑悬于半空，在日色下微泛红光。

自然是不弱的。

玄英剑宗，名中的“剑”，不只是以剑为器，更是孟承平在藏剑阁所放置的无数灵剑。

相传他早年间外出游历，最大的爱好就是收集灵剑，再放入藏剑阁中。等后来建立了玄英剑宗，内门弟子便有机会拿到灵剑。

只要宗主认可其才干，便择个吉日，沐浴更衣，在藏剑阁前画阵而跪，静候灵剑选择，故称为“召灵受剑”。

韩飞今年十六，是在去年拿到的追陨剑。他跪在藏剑阁里足足三日，等到其他弟子都以为无剑择他时，一把剑才趁着红烘的夕日飞出，横陈面前。

韩飞跃起落于剑上，稳住追殒，谢灵津便也跃上，追殒抖了一下，两个人往前一晃，韩飞说：“它有点紧张。”

谢灵津闻言一笑，低声对追殒说：“麻烦你了。”

自上俯瞰，竹海还是那般苍翠，一阵风掀起涛浪翻滚。

但他们没有闲情静赏。

不多时，那竹林之外，矮山之下，就隐隐现出了村落的轮廓。再近一些，其中惨状便能被看得一清二楚。

众人落地，韩飞忽然被顾师姐喊了过去，留下谢灵津步子沉重，落在后头。

只是再走几步，谢灵津的脸色就已惨白。

其他人或多或少也有些不舒服，却不似他这般，呼吸不畅到几乎窒滞。

连修月在玉佩里看到这惨状，也淡定不了，悄然隐身出了玉佩，站在谢灵津身旁。

原本是与山林相依畔的静谧村庄，现在却被浓重的血色掩盖，地上拖拽的血迹刻入见者眼眸中，口鼻中充斥着血腥之气，仿佛把心脏都碾了几碾，很难不为之震颤。

玄英弟子不知道是否会后悔提出察看村落。

顾师姐脸色很难看，语调却还冷静，“拿‘寻嗅’去看看，追踪一下它的踪迹。”其他人也渐渐动起来。

但谢灵津依旧冻在原地。直到有个眼熟的竹笑弟子走过来，说：“难受吗？难受的话，先去那河边歇歇吧。”

谢灵津抬眼，勉强笑了一下，另外一头传来一声呕，他忽然点点头，随即急步离开。

修月跟着他，离那群人够远后，她出声道：“玄英和竹笑周边，应该足够安全才对。”

修灵门派与平民百姓本就是互相依存的状态，前者提供庇护，后者才愿在其辖区定居，后者发展壮大，前者就能接触更多资源。这桩惨案牵扯到两方门派，尤其是竹笑台，若不能妥帖完善此事，必定会影响声誉。

穿过一小丛林地，他到了长河边上，忽然就跪倒在地上，身子发颤。他喘着气，捧了一掌水淋在脸上，几滴打在眼睫上，不停眨动眼睛。

修月感觉到他状态不对，蹲下来看他，“没事吧？”

谢灵津闻言，抬起有些茫然无措的眼眸。

与他的目光的那一瞬间，修月好像看见了烙在了他眼里的血痕。她忽然想起来上一世在魔界时听到的零碎传言。

来东域拜师前，他父母双亡，据说还是死在暴动的凶怪手中。

她动了恻隐之心，神色微变。

谢灵津的眸子对着她，许久才恢复清明，说：“我没事。”说完，他又捧起水，弯腰去挨，颈间因为领口松了，晃出一个吊坠来。

——一颗橘红色的珠子，珠身两边接缝着红色布料，最下面也缝上一块。她一下子即认出了是一只锦鲤。但她不会多问，视线在上面停留一会儿，就挪开了。

谢灵津立起身，发现吊坠亮了出来，垂眸看着，顿了一下，再将它塞回领里。

修月说：“再歇歇，不想看就别去看了。”

这次谢灵津没有坚持，沉默地蹲在河边。

修月想了想，忽然探出手，浸入河流之中，随着流水的拂动，她闭眸，探知灵息的摆动。

少顷，她睁开眼睛，沉声说：“河中带着一丝新鲜的凶怪灵息，那东西应该就在附近。”

谢灵津猛地站起身子，恰恰此时，那村口处传来一声竹鸣，他跑过去，修月跟了几步便再次隐身。

顾师姐说：“法器刚刚探知到了那妖物的气息，就在附近！”

谢灵津连忙说：“这附近还有个村子。”

岑相竹抬眼看了他一眼，然后同顾师姐说：“一部分人去追，一部分去守着村子。”

顾师姐简单分了两拨，谢灵津去守村子，在赶去村落前，岑相竹对他们说了一句：“那村子在竹林内，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你们不用太怕。”

说完就走了。

邻近的村落也是依山而建，一行人赶去那儿。或许是先前御剑的动静吸引了村民的注意，早就有人在村口望着，其中还有个小姑娘，一直好奇地看着他们。

因为有弟子提前同村长说了情况，村长积极配合，村民集合在一起，方便他们四处查看，所幸无事发生。

待确定安全后，村民们连声道谢，腾了个空屋子请他们休息。

只是另一边未有消息，他们也不敢懈怠，还是分时段和区域轮着守。

后半夜，谢灵津被分到了西南角。

修月显现身形，她说：“怎么这么久都还追不到？玄英竹笑的追踪行动总是这样吗？”

谢灵津摇摇头，“往日里，靠着‘寻嗅’能找得很快。”

“寻嗅”也是埋在第四境的法器，用于捕获灵息迹象与追踪，是玄英最常用的法器。

“看来的确棘手，”修月沉思一番，说，“这种情况，一是法器出了问题，二是这妖能躲去法器的探知，自匿气息。”

谢灵津问：“连你也不能感知到吗？”

几日接触下来，不知道他心里的修月究竟有多神通广大。

修月坦然道：“这片区域在竹林边缘，灵息不盛，我无法借此感知大范围的领域。”

“身周环境的灵息不够的话，就不能使用术咒了？”

“不是，还可以用自己体内的……和别人体内的。体内的玄妙，堪比浩瀚宇宙，”修月抚着心口，“只不过我遭压制数百年，灵息不稳，这一条路自然不行，才借了竹林的灵息。但其实呢，灵息的旺盛与否并不是绝对的，对有的修行者来说，只有竹林、河海那样蕴养万千生命的物，灵息才丰富。对以前的我而言……”

她笑了一下，往上看，谢灵津听得入神，也顺之抬首。

满目月光，好似银丽的流水，沥过人间各处。

修月说：“灵息到处都是。万物生生息息，但要想让它无穷无尽，定要记得‘有借有还’。”

谢灵津似有所悟，默默点头。

修月想起什么，笑着说：“按理说，我们把竹林搅成那样，应当吸引了妖灵的注意力，却迟迟不见其踪迹。”

谢灵津联想起岑相竹今日说的话，也说：“岑相竹定然认识。”

“而且还十分信任，”修月接道，“镇息妖灵一般是不容许在自己的地盘出事的，今晚的确不必那么紧张。”

断断续续谈话间，忽闻一阵子细弱的脚步声，二人同时转头，就看见夜光下一道矮小的影子。

那影子靠近，他们总算能看清样貌，是白日里等在村口的小姑娘。

谢灵津记得她，她凑在最前面，拿着个小木剑，眨着灵动的眼睛，好奇至极。

小姑娘上来就问：“你们不睡吗？”她不能认出修月是妖，故而修月与谢灵津也并未紧张警惕。

修月哑然失笑，“我们睡不着。你呢，你不睡吗？”

小姑娘先瞧了瞧修月，又歪着身子，去看修月后面的谢灵津。谢灵津察觉她的视线，于是眼神一转，兀自看着月亮。

“娘亲说，今晚还有仙君们来帮我们赶跑坏蛋，我想来看看。”

“原来是这样，坏蛋今晚不会来了，”修月笑道，“快去睡吧。”

小姑娘闻言不吭声，细细看了他们半晌，才说：“我不是看坏蛋，我是来看你们的。”

“那我们怎么样？”

“看起来很厉害，”小姑娘说完，忽然犹犹豫豫，“就是……就是……”

“嗯？”

她说：“看起来不像人。”

修月：……

身后不吭声的谢灵津也忽然转过头来。

小姑娘有些羞涩地笑了笑，接着说：“姐姐你像神仙。”

修月和谢灵津同时松了一口气。

小姑娘继续说：“我们村子上面总是有人飞过去，我特别喜欢看他们骑着剑。我也总是遇见仙女！前些天晚上，我还在竹林看见一个穿着绿衣的仙女！头发长长的，发着光。”修月将这话听进去，顿了顿，侧身和谢灵津对上视线，他也想到了。

或许小姑娘遇见的，就是那镇息妖灵了。

修月还想细问，但小姑娘却答不上来，便被修月哄着回去睡觉了。

又是一夜无眠。

第二日清晨，才有弟子过来与他们接应。

来者是周培，一脸亲和笑意，似乎也松了一大口气，告知道：“我们追到五只凶怪，已经全部诛灭。寻嗅暂时没有动静了。”

言罢，周培打开锦囊，给守村的弟子们看过其中一只凶怪的模样。

看似了事，修月在一旁默默听着，却知道应该不止五只凶怪，这种体型和灵力强度的凶怪，仅靠五只，怕是一夜杀不了这么多人。

只不过既然追到了一部分，也就意味着岑相竹初期锁定围合的区域没有问题，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心灵慰藉，也可以回去整顿休息一下了。

谢灵津聚精守了后半夜，也乏了，步子迈得有些慢，一行人往村外走，路上还受着村民的感谢与祝福。

直到他在路边看见昨夜的小女孩。小女孩朝他笑了笑，然后视线朝他身后瞄，却不见她想找的人。

谢灵津非常熟练地握住玉佩，遮住那闪动。

到了村口，一位竹笑弟子走了过来，谢灵津抬眸直看，白斑胎记，又是那“瞳瞳”。

谢灵津回程需要他的剑来载，于是朝他拱手，“有劳了。”

那弟子忽然说：“乔脉。”

谢灵津一顿，然后说：“在下谢灵津。”

“我知道你，”乔脉出剑，慢悠悠说，“师姐最近提了你几次。”

谢灵津垂眸，淡淡道：“这些天多谢岑师姐的照顾。”

乔脉看见他这副模样，笑了一下，捏诀上剑，朝他伸出手，谢灵津只说“不必”便跃身站在乔脉身后。

“箨龙。”乔脉向他介绍了剑名。

谢灵津说：“是个好名字。”

随后一路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