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昌三十七年秋。
淮安,林府门外,漆红大门上的鎏金铜制门环被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握住。
白栖枝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轻叩三声,旋即紧捏衣角静静等着。
“吱呀——”
厚重大门打开了一条小缝。
府内的小厮从门后探出头来,见她衣衫破烂,登时挥手驱赶道:“去去去,哪里来的叫花子,我们可没饭赏你,赶紧滚!”
白栖枝愣了一秒,赶紧掏出阿娘留给她的书信,上前急切辩解道:“不是的,我不是叫花子,我是——”
“砰!”
厚重的大门再次紧闭,这位自长平行至淮安林家——徒步走了一月有余的白府千金,就这样被隔绝在林府富丽堂皇的朱红大门外。
单薄的信件从指尖滑落,白栖枝弯腰去捡。
小厮嫌弃的声音从门底缝内流出:
“真是,一个臭小女叫花子也敢敲林府的门,活的不耐烦了?”
白栖枝怔了一瞬,心里像扎了根刺,陡然生起一股细细密密的痛——她本是长平白家白纪风之女,因家中遭贼人所害,这才带着阿娘所托付的信件来寻夫家庇佑。
而如今这林府当家大爷,正是与幼年时便与她缔结婚约的林家长公子林听澜。
天边暮色四合。
四下里,各处都点了灯,秋风瑟瑟,大红灯笼灯影憧憧,搞得人心惶惶不安。
眼瞅着天就要黑下来,白栖枝来不及心痛太久,赶紧捡起信纸,直起腰板,再次叩响林府的大门。
“笃笃笃笃笃。”
没人响应。
“阿旺,可是有人在敲门?”
府内,一道温润如玉的男声响起。
闻言,小厮的立马变得恭敬又温顺。
“啊沈公子。”他作揖轻声道,“不过是个小女叫花子来讨食罢了,没想到竟然惊扰了您休息,我这就把她撵走。”
“小姑娘?”
男人顿了顿,温和道:“她一个小姑娘家出来乞讨也不容易,给她些铜板叫她去买些吃食、填填肚子吧。”
“可是公子……”
“去吧。”
空气似乎静了一瞬。
听着门内脚步声渐进,白栖枝下意识后退一步、
“吱呀——”
大门再次被打开,小厮极不情愿地捏着两个铜板朝她递来,鄙夷道:“喏,我家公子赏你的,拿了钱就快走吧。”
白栖枝看了看他手中的铜板,没有接,反而看向小厮身后那位被称为“沈公子”的人。
那是个坐在金丝楠木轮椅的、身着素白绸缎的公子。
此刻,他就坐在垂花门前,眉眼舒朗俊秀,通身上下一副府邸主人的气派,看的白栖枝忍不住恍惚了起来。
她是后退一步,再次抬头看向府邸牌匾上那两个墨黑大字。
——林府。
“我不是叫花子。”确定了自己没有找错地方,白栖枝视线慢慢下滑,落在那位沈公子身上,朗声道,“我是林听澜的妻!”
此话一出,四周阒无人声。
小厮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怒道:“瞎说什么?全淮安谁不知道我家大爷钟情的是……”说到这儿,他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急忙顿住,赶紧将铜板塞进她手中,低声暗道,“赶紧走。”说完,又赔笑似的转过身道,“沈公子,这小丫头不懂事,胡言乱语,我这就把她……”
“我没有胡言乱语!”
解释的话被打断,小厮扭头怒目而视,谁料刚一回头就撞见一张白纸黑字盖着林府私印的婚契,而那婚契上签字画押的字迹,赫然是老爷生前的笔迹。
小厮呆滞在原地不敢动弹。
白栖枝则错开他,擎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胆量,迎着那位沈公子笑盈盈的目光,一鞠躬,将婚契双手奉上,不卑不亢道:
“我乃长平白家白纪风之女白栖枝,因家中受害,特来淮安寻我夫君,还请公子允我一见!”
……
林家正厅内。
白栖枝跪在地上,垂着头,抿着唇,不敢去看堂上两人的神情。
眼下,林听澜就坐在八仙椅上,手里捏着那封被她攥得皱皱巴巴的婚契,细细读着,凌冽的眉眼间写满了嫌恶。
“抬头。”
话语声落下,白栖枝怯生生抬头,却在对上林听澜那双没有温度的茶色眼瞳时,下意识垂下眼帘不敢去看。
林听澜厌烦极了她这副怯懦模样。
下一秒——
“啪!”
被扔出的信纸拍打在白栖枝脸上发出一声脆响。
“听着,我是不可能娶你为妻的。”林听澜冷声道,“我早已对忘尘发过誓,此生不会再娶他人,想要凭借这个进我林府的门,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他口中的忘尘,便是方才那位白衣公子——当今国子监沈博士庶子沈忘尘。
此刻,他也正坐在大厅内,就坐在林听澜身旁的八仙椅上,手中揣着汤婆子,垂眸看向白栖枝。
两道目光压就这样如山一般地压了下来。一时间,白栖枝只觉得自己像被人架在火上烤。
她怕极,却又想到父母此前的嘱咐,只得狠下心道:“可我自幼便与你有娃娃亲,白家亦对林家有扶持之恩,现如今你不娶,便意味着林家背信弃义,难不成你真能背负起这等骂名?更何况按大昭律法:林家收了我的聘礼却不娶,按大昭律法:若男家既纳聘财,又报婚书或有私约而悔婚者,当杖六十,以示众人。林听澜,这六十杖,你当真受得住?”
此话一出,正厅内一片寂静,连根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个一清二楚。
白栖枝胆突的不行。
这话的前半段原是她娘在把她塞进箱子前匆匆教给她的。
她娘只说林家最重信义,她这么说,林家定不会坐视不理,给她个容身之处。
可至于这后半段,便是她幼时闲着无聊偷偷看律法记住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唬住林听澜。
堂内无人说话,白栖枝原本鼓足了的气顿时泄了一大半。
她伸手捡回被摔倒面前的信纸,不知所措地叠了一下又一下,很小声地补道:“其实不娶也是可以的,如果你能让我在林家小住一段时间的话……”
依旧没有人回答他。
直到过了五秒钟后,头顶,林听澜的声音才冰冷冷地落下:“来人,带她下去沐浴。”
*
“你说你,好好地来沈府做什么?你非得拆散公子与沈公子不成?”
浴堂内,婢女春花倒完水后将桶一摔,吓得屏风后的白栖枝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只听听春花气呼呼道:“自己滚进去洗!”
面对如此直白的嫌恶,白栖枝只是咬了咬苍白的下唇便麻利地脱掉衣裳,乖乖朝木桶里跨去。
桶里的水冰冷刺骨。
秋日寒凉,甫一入接触到睡眠,白栖枝便冻得打了个寒噤。
她不敢多说什么,只默默钻入水中,颤着手举起水舀往自己身上浇。
屏风外的春花还在埋怨个不停:“要知道,沈公子与我家公子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沈公子身子不好,我家公子就为他四处求药,平日里,但凡是得着什么奇珍异宝无不往沈公子屋里送,奇珍异宝,懂吗?贵的都能买你的贱命了!你怎么还能腆着张脸往公子身边凑啊!!!”
“啪嗒。”
似有滴水落入水面的声音。
面前荡起一圈涟漪,白栖枝急匆匆抹去左眼下浅浅的一道泪痕,吸了吸泛红的鼻尖,扼制住自己的唇舌不让自己哭出声。
明明她也不想的……
若不是家中遭贼人迫害,她又岂愿拿着一纸“卖身契”千里迢迢地跑来淮安寄人篱下?
她永远忘不了父亲一介书生却为了保护她与阿娘持刀与歹人厮杀被弯刀一刀封喉,忘不了阿兄为了赶紧让她与阿娘藏起来却被歹人抓住刺穿腹部,更忘不了她娘将信匆匆塞到她手里后忍着泪将她塞入暗箱中让她不得出声。
于是,在景初三十八年夏末,宣和画院白翰林之女白栖枝,自此——
无枝可依。
待洗好澡,白栖枝换上了身不合身的林府丫鬟的衣裳,小心翼翼地站在春花面前,乖乖地同她来到后覃房中。
“公子叫你先住在这儿,明日厢房收拾出来再叫你搬过去住。”
说完,春花刻薄地上下打量了她两眼,从鼻子里冒出一声冷哼后,如同怕沾上什么脏东西一边急急转身离开。
门被“啪”地关上,偌大的屋内只余白栖枝一人。
白栖枝小心翼翼地坐在床上。
床边的窗子破旧得合不严,一阵风吹来,冷得她赶紧朝手呵出一口热气,抱住自己臂膀搓了又搓,方能生出一些吝啬的暖意。
好冷……
白栖枝吸了吸红红的鼻尖,正欲整理床铺,两声敲门声却在这时响起,吓得她身子猛地一缩。
难不成是春花姐落了东西?
白栖枝想着,走到门前将门打开。
眼前的景象惊得她不敢喘气。
面前,两位小厮端来了热腾腾的饭菜和茶水,而那位沈公子就坐在轮椅内被人缓缓推来。
见她如此惊讶,他弯唇浅笑道:“想必白姑娘一路舟车劳顿定是饿了,我叫下人们做了些饭菜,方便的话,可以一起谈谈么?”
白栖枝逆着光朝他望,他的脸被月光照了个亮堂堂。
这人身材瘦削,坐姿板正,白皙的面容如玉般瓷白细致,五官阴柔却不妩媚,眉眼温润,鼻梁挺直,淡色薄唇微微抿起,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整个人谦和温润,如同清雅矜贵的世家公子——若他是个女儿身,必定是极俊俏极有灵气的。
白栖枝一下子看得呆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神,白栖枝赶紧拢回神智,朝面前人浅浅一礼道:“沈哥哥请。”
沈忘尘是被人推进屋的。
白栖枝怯怯地站在门口看着,不敢出声。
几个小厮们摆了菜就出去了,临走前还不忘关上门。
一时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白栖枝和沈忘尘两个人。
白栖枝紧张地吞了口口水,后者却只是温和地笑着:“坐下吧,饭菜都是新出锅的,正热乎着,过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她战战兢兢地坐到沈忘尘面前。
一张板凳,她不敢坐满,屁股只浅浅搭了个边。
若是这么坐的话,待会沈忘尘呵责她或是朝她摔东西的话她也好跑,他应该追不上她……嗯,他应该追不上她。
想着,白栖枝滴溜溜地用一双大眼睛谨小慎微地盯着沈忘尘看。
沈忘尘只觉得她像只胆小的小兔子,双手双脚地在地上抛着坑,恨不得立即躲在洞里不出来。
他勾了勾唇,拿了筷子,拢在手心,递给她,声音轻到像是怕吓着她:“别怕,有什么事,我们吃完再说。”
白栖枝迟疑了下,最终还是接过。
“多谢。”
说完,她捧起面前的饭,低头,小口小口地吃着。
米饭还是热的,白栖枝只吃了一口便鼻头一酸。
一路上,她要么就是捡些商贩们不要的烂菜叶充饥,要么就是偷一偷街头巷尾里的那些家狗的残羹冷炙,情况最差的时候,就连树皮也可以扒下来冲击。
她已经很久没有吃上过一顿热乎乎的饭了,她差点忘了白米饭是什么味道了。
面前小姑娘低垂着头一口接一口地吃着白饭,连一筷子菜也不夹,沈忘尘忍不住有些疑惑:“怎么不吃菜呀?是不合口味么?要不要我让下人去重做?”
白栖枝赶紧摇了摇头,拿着筷子的顿了顿,才去夹面前的菜,却也只吃了一口便不吃了。
“怎么了?”
灯火葳蕤,沈忘尘看不太清白栖枝的面容,细看之下才发现她竟在咬着唇无声地掉眼泪。
白栖枝低着头,眼里渗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沾湿了纤长的眼睫,又顺着睫毛颗颗分明地落下。
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上湿了一片。
有泪划过脸颊被抿入嘴角,是酸涩的咸。
这下子,白栖枝再也忍不住内心酸楚,兀自小声喃喃道:
“明明我也不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