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身契”被递到了白栖枝手里,她只是打开略看了一眼就将它朝李素染的方向递过去。
“啊……啊!”李素染如梦初醒,赶紧跑上前去,甚至因为太过急促被横在地上的扫把绊了一跤。
“小心。”白栖枝伸手去扶,却半点没触碰到李素染的身子。
反倒是李素染自己扶着柜台才没有摔倒。
她笑了笑,难得地露出了女儿似得娇憨的神情,接过白栖枝手中的契子就要往怀里揣。
“等等。”白栖枝的一声唤叫李素染的动作停下。
手还虚虚搁置在心口,李素染抬头看她,只见白栖枝眸中星火熠熠:
“撕掉。”
正当她浑然不解时,白栖枝又补道:“从今以后你再不是谁的奴,你可以是香玉坊的李掌柜,但你更是你自己。撕掉它,不要被这薄薄的一张纸绊住,此后山高路远,往前走,别回头。”
李素染心中大恸。
有泪花盈在她眼中,可她却怎么也落不下泪来。
怎么前三十二年没有人同她说这种话啊,害得她一直在香玉坊与成婚生子间不住地摇摆后悔,害的她一直在凝视着自己的苦难,害的她一直纠结着香玉坊曾经的苦难。
可是,这世间的一切不都是在向前走的么?
为什么呢?为什么她总是要回头看,看自己这一路的血与泪,而后伫立在原地踯躅不前呢?
可是她当然可以一边成婚一边经营香玉坊啊,香玉坊也不是非倒不可啊,香玉坊也可以越来越好啊!
李素染怔怔地看向白栖枝,而后又转头望向林听澜。
恍惚间,一股悲痛又畅快的情绪流过她的四肢百骸,随着她的泪花一起氤氲出来。
大爷还没放弃香玉坊呢!白小姐也还在和坊中的大家一起努力呢!!
为什么?为什么独独只有她服气一走了之?明明她不应该是最爱香玉坊的人么,为什么最先离开的却只有她一个人呢?
——究竟是真的放下了,还是满腔的恨铁不成钢?
泪水顺着眼角蜿蜒而下。
李素染甚至分不出这正在脸上流淌的究竟是自己的泪,还是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压在心底郁结。
她又回过头看着白栖枝的目光,郑重地,用双手的食指与拇指一起捏着纸页。
用力。
“撕拉!”一声,那薄薄的一片纸就这样被撕裂开来。
随着更多的“撕拉”声响起,手中的“卖身契”碎成万万片。
李素染将手痛快一扬!
撕碎的纸屑漫天飞扬,如碎琼乱玉般纷纷飘零落地。
白栖枝一直沉寂的杏眸里忽地有了光,她静默地站在那里,仰头看着,仿佛在迎接人生中的第一场雪,待雪落尽,她才回过眼眸婉转落到李素染那张满是泪痕的脸上,微微笑着,并不言语。
李素染抬手用手背在脸上狠狠一擦——她不哭了,也没什么好哭的,许多事到此为止了,她也要开始往前走了。
“东家。”李素染镇定地看向白栖枝,缓声道,“从此以后,我李素染,任凭东家差遣。”
话音落地,反倒是林听澜先扬起眉头来。
——有意思。
不过是一套俗烂至极的戏码,竟真能叫人臣服下来。
究竟是这戏太逼真了呢,还是她知道李素染的性子而专门为她下了这个套呢?
如果是前者倒也还好,毕竟他不知道白栖枝为了这场戏码究竟做了多少前置准备;
可若是后者,那也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先是利用李素染掌柜一职设下库银被盗的案子给她一个小小的教训,而后再是改却坊内制度将她的职权撸下气的她头脑发热,让她在巨大的愤怒之下抛下经营了多年的香玉坊一走了之,等到李素染真的走了,又派宜和楼的伙计前来邀约,让她在宜和楼吃点苦头。虽然这事儿被面前这位钱老板给截胡了,但她却又能在第一时间想到对策,既能压制钱有富,又能施恩于李素染,还能做实自己与她只是表亲的身份,可谓是一箭三雕啊……
——你怎么确定我露面,就可以做实你我表亲的身份?
——商人么,传来传去也就那么点事儿,在外人眼中,我只是一个寄宿在你家的孤女,同你没有半点关系。可事情坏就坏在这里。既然我同你没有关系,那为什么我可以一直寄宿林家?此事一旦激起淮安商户们的好奇心,他们就会绞尽脑汁去追寻你我的过往,到时候我与你是娃娃亲这事儿一旦被扒出来,你该如何是好?我该如何是好?沈哥哥更该如何是还?
——所以你要借钱有富的眼来做实你我实为表亲?
——差不多吧。你能为我出头,就足以证明你我关系之密,到时候你再亲口说我是你远房表妹,惊恐之下,他完全来不及细想,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待到事情过后,他也只会念着我是你表亲这件事,而后偷偷告诉身边人,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又何愁全淮安不认?总比你一句挨一句的解释要强吧?
——呵,看来你在忘尘身边也没白待么,不过短短三个月,竟真叫你学了点好东西。
——承让承让,对于林大老板来说,我学的这点小伎俩又算得了什么呢?不值一看。
白栖枝不是没有看到林听澜那玩味的神情,她垂下眸子,没去看他,转而对钱有富道:“既然钱老板如此通情达理,那栖枝便在此谢过您的好意了。”
说着,上前一步,在他面前欠身一礼。
在她微微屈膝行礼的时候,钱有富假装伸手去扶,却感觉自己伸出的手里被偷偷塞了个丝绸质地的硬物。
他一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敢!
钱有富下意识慌张地朝四周望,可是没有,没有人看见这一点异样。
她的速度太快了,几乎就是一瞬间顺着他的动作将那玩意塞到了他手里,哪怕是距离两人最近的李素染都没有发觉。
而她的动作又异常熟练,几乎只是行云流水间就将事情轻而易举地做到,可见此前她应是做过无数遍。
这个小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历?怎么还会些江湖把戏?
钱有富下意识地皱起眉头,甚至没有发觉白栖枝已经起身上前,错开他,拉住李素染的手朝林听澜的方向走,一张小脸上洋溢的尽是与面前人心有灵犀的笑。
林听澜就知道,这小妮子打算把收尾的事儿交给他来做了。
真是……在忘尘那边正经的事情没学到,这些小聪明倒是用得灵敏。
想着,林听澜手握成拳抵在唇边一咳。
钱有富恍如初醒地回过神来。
两人都不知道彼此只是被白栖枝拉了做戏,由是,林听澜半是威胁半是和缓同钱有富打着太极,后者也自然半是后怕半是讨好地同林听澜打着哈哈。
待到两人将事情做足,回过神来时,白栖枝早就不知何时拉着李素染不见了踪影。
“东家……”大街上,李素染喃喃着要说些什么,却被白栖枝打断,“回去同大家说吧,毕竟他们才是与阿姊一直并肩作战的伙伴,枝枝暂时还有些事要办,就不陪阿姊一起回去了,还望阿姊见谅。”
说完,她松开李素染的手,欠身与她拜别。
李素染不知道她还有什么事要做,但见她如此,只好也点头与她拜别。
香玉坊内,大家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没了李素染,他们这坊开得实在是无滋无味,若是掌柜的能回来……
“掌柜的!”不知是谁先一声惊呼,其余二人纷纷抬头,就见着李素染站在坊门内,看着他们,一点点地湿了眼眶。
“掌柜的!!!”紫玉恨不得要将她扑倒在地,一个飞扑挂在她肩膀上,呜咽道,“掌柜的,你这两天都去哪了,没有你,我们吃不好饭睡不着觉,一天天净在这儿想你了!”
莫当时也在一旁赶紧点头应道:“是啊掌柜的,没有你,咱们这香玉坊根本开不下去!”说完,他又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挠挠后脑勺,诚恳道,“对不起啊掌柜的,我不该气你的,我那时真的只是被高兴冲昏了头,我真不是故意要气你的!而且我现在也才发现自己真不是什么干大事的料,当掌柜的这几天可把我憋坏了,掌柜的你是不知道,白小姐她看我看得可严了!不让我逛花楼不让我喝花酒也就算了,天天来这儿就摆出个算盘让我在柜台那算算算!我都快要算成算珠子了!掌柜的,我真的不能没有你啊……”
“该!”听着莫当时的哭诉,李素染再也忍不住笑道,“我看啊,你当掌柜不行,当个副掌柜却是不错,这样东家也能看着你不让你再往外乱跑了!”
莫当时不服气但又怂怂地反驳道:“可我不乱跑去哪儿给咱香玉坊拉生意呀……”
李素染笑着在他脑袋上狠狠戳了一下,摆出一副掌柜模样,又开始教训他。
几人有说有笑,仿佛香玉坊最初刚成立的那一年,浑身上下都有使不完的牛劲儿!
直到有人问道白栖枝去哪了,怎么没同她一起回来,李素染才答道:“东家说她还有事就先走了,至于去哪,也没说,但东家心里是个有数的,由她去吧。”
由她去吧。
所以,白栖枝究竟去哪了呢?
“枝枝,坐。”面对沈忘尘温和的笑意,白栖枝第一次有了些别样的感觉。
——难道你真没觉得,这个动作……很像在唤狗么?
她记性太好,这一句话被她记得清清楚楚。
由是,当沈忘尘又做出这个动作时,她难免心怀芥蒂。
“不了,沈哥哥。”白栖枝垂首温顺道,“枝枝只站在这里就好,便不坐了。”
原本放在空地上的手霎时间僵住,沈忘尘错愕地看向白栖枝,可后者只是垂着头看着脚尖,甚至都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怎么回事?
原本温顺听话的小宠物第一次忤逆了照拂栽培主人,这让沈忘尘十分不舒服。
可是在面对白栖枝说出这句话时,他依旧能不显山不露水地微笑着,温声轻轻问道:“事情都做完了吧?枝枝是不是累了?如果实在是太累了的话,就先行回房休息吧,沈哥哥一个人在这里下棋也没关系,一切还是要以枝枝的身子为重啊。”
“没事的沈哥哥,枝枝不累。”白栖枝答道,“至于坊内,尚且还有两位没有收拾过,可距离二月过去也只剩下半个月不到了,就算枝枝想收拾也只能先放一放,一切还是要先以香玉坊为主,其他的,不重要。”
“只剩半月不到了么?”沈忘尘仿若初知般喃喃着。
他举起茶盏,看向密不透风的窗外,轻轻地,抿了口温热的茶水。
“唉——”
沈忘尘长舒了口气,又回过头看向白栖枝,弯唇一笑:“若是沈哥哥的腿还能动就好了,这样沈哥哥还找一找从前的那些友人,帮枝枝一把。只可惜……”他顿了顿,眸中露出凄苦的神色,苦笑道,“只可惜沈哥哥如今双腿尽断,只是废人一个,帮不上枝枝什么忙了……”
白栖枝闻言抬头,就见着沈忘尘在抚摸着他那双如枯枝般的残腿,眼中尽是悲怆无助,就连嘴角那向来不变的弯弯弧度也渐渐露出一抹凄苦来。
心尖忽地一阵钝痛。
白栖枝上前,一滴泪正好落在沈忘尘的纯白的衣摆上。
泪痕晕开一个浅浅的水渍。
白栖枝眼中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点,哪怕她此刻面无表情,沈忘尘也能从她那双清澈如水般的明眸中读出满满的心疼。
“傻孩子……”
沈忘尘低叹一声,抬手怜爱地抚去她脸上的泪痕,又抬眸看向她的眼,顿了顿,微皱眉头,轻轻摩挲着她的面颊,无奈苦笑道:
“傻孩子,除却阿澜,沈哥哥的身边便只有你了。你可千万……”
“千万不要让沈哥哥失望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