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栖枝此番前来本是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沈忘尘,证明自己所学非虚。
可屋里头的人话语声轻飘飘的,仿若一阵雾,风一吹,就散的不见踪影。
“枝枝,沈哥哥今日有些乏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好么?”
他声音倦极,白栖枝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她担心沈忘尘的身体,想问他究竟是哪里不适,要不要去叫郎中。
可听他如此恹恹,便也不好打扰,只垂下眼帘乖顺道:“好,那沈哥哥好好休息,待沈哥哥休息好身子,枝枝再来拜会。”
踏雪声渐远,门外没了动静,只剩下长风梳过枝桠的簌簌寂寥。
也走了么?
沈忘尘偏头仔细听着,可门外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
“枝枝……”他呢喃着白栖枝的闺名,却怎么猜不透自己的心绪。
沈忘尘长叹一口气。
明明,明明他是想让想让白栖枝陪在林听澜身侧,为他生儿育女,扶持他相伴一生的。
可为什么?
当林听澜眼里心里真的有了白栖枝的时候,他的内心竟会生出浓浓的嫉妒呢?
是的,嫉妒。
他嫉妒林听澜眼里有白栖枝,更恼火于林听澜会因为白栖枝凶他。
可如今这番不是他自己亲手造成的么?
枝枝又做错了什么呢?
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她只是在一步步跟着他的步调走,假以时日,她一定会取代他在林听澜心里的地位,到时候他又真的会如预期般人心放手么?
还是……他想让这两人一直围着自己转呢?
沈忘尘孤寂了太久,落寞了太久,以至于看着两人相继而去,竟有种再次被抛下的无力感。
但这最初不是因为他说乏累他们才会走的么?
沈忘尘希望他们留下来——那种哪怕他一次次地将他们推远,他们也能够一次次地折返的留下来。
但……
捏着账本的手用力到骨节发白,沈忘尘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心绪,不展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突然——
“笃笃笃”
门外又传来声响。
沈忘尘偏过头去:“谁?”
北风飒踏,门外,小姑娘细弱的声音混着呼呼风声在门外响起:“沈哥哥。”她说,“枝枝还是有点不放心你,拿来了姜枣茶,沈哥哥可以放枝枝进去吗?枝枝不会烦沈哥哥的,枝枝只要看着沈哥哥把茶喝完就好。但如果沈哥哥太累了的话,枝枝也是可以走的……沈哥哥让枝枝进去看一眼,就一眼,好不好?”
心中的郁卒突然被一束光打透,沈忘尘死捏着账本的手一下子松了力道。
他又换上了平时那副如往常一样的和善笑脸,看着门外那道瘦小身影,温声道:“进来吧。”
他声音如清泉溅石,令人听不出任何异样。
白栖枝以为他这时身子已缓过来许多,忍不住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一丝小缝儿。
一股冷风味儿当即顺着门缝挤进房间,
白栖枝赶紧关门,又在火炉旁将通身寒气烘暖,这才小心翼翼地端着手中的姜枣茶进了朝沈忘尘的卧榻走去。
哪成想一进门,就看见沈忘尘坐在贵妃榻上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他面色有些不好,白栖枝看着心疼,急忙将姜枣茶奉上前去,习惯性地要去探他的额头,却在刚要抬手时顿住。
是呢,这次又不是上次,上次她趁着沈忘尘烧得迷迷糊糊时去摸了他的额头试温,可这次他清醒着呢,自己如此鲁莽实在是有失礼数。
想着,白栖枝目光下垂,刚好看见沈忘尘手中的账本。
那是一本被被捏的褶皱的账本,从指尖缝隙处依稀可见得“香玉”两个大字。
“怎么了?”沈忘尘只见这白栖枝的手颤动了一下,随即就落下目光朝着他手中的账本望。
他也垂下头来看。
不知何时,账簿已经被自己捏得皱巴巴的,上头每一道折痕都像是他生过气的痕迹。
“我……”沈忘尘下意识想要解释什么,却在白栖枝抬头时彻底把话噎住。
“沈哥哥,枝枝也很厉害的,对吧?”小姑娘笑眯眯地看着她,一双眸子亮的出奇,活像一只做了好事期盼主人能好好摸她头的小狗狗,“枝枝本来还想同沈哥哥说这件事呢,没想到沈哥哥已经知道了喔!这下子枝枝就没有什么惊喜可以给沈哥哥的了,沈哥哥好好休养身体,枝枝还有些账簿还没有整理,就先回去了。等沈哥哥身体好的时候枝枝再来打扰。”
说完她笑盈盈地同沈忘尘告别,第一次未等他开口答应便轻飘飘地离开,脚步轻盈得活像一只白玉蝶。
枝枝……
沈忘尘在心中呢喃了一遍她的名字。
他偏过头去看白栖枝方才奉上的姜枣茶:茶还是温热的,里头一颗红枣浮在正中央,上头正冒丝丝缕缕的白雾,在寒冷的冬日里看起来格外暖心。
——枝枝啊。
为什么?
为什么她明明已经尽力了,大家却还是会因为她而恼火呢?
白栖枝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宋伯父也是,沈哥哥也是,当她好不容易将香玉坊经营起来时,大家似乎……更不喜欢她了。
白栖枝有些伤心。
但她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伤心,如今香玉坊正是忙的时候,等她什么时候闲下来再有空伤心也不迟。
想着,白栖枝赶紧调整好心态朝香玉坊赶,却在进门看到那个熟悉的红色身影时顿住脚步,不可置信道:“宋哥哥?”
宋长宴是在不久之前来的,他一进门就不见白栖枝的身影,一问之下才知道白栖枝原是回林府去了。
本想着今日就这样无奈错过,没想到在他将要离开时偏巧她又回来了。
“枝枝姑娘!”宋长宴面上难掩欣喜,立刻扑上前去,握住白栖枝的,摆出一副哭哭脸撒娇道,“枝枝姑娘你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今日要见不到你了,我差点就要难过得哭出来了。”
“嘿嘿……”白栖枝粲然一笑,伸手想要去摸宋长宴的脑袋,却在踮脚的刹那想起宋鸿晖曾对她说的话。
——你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如此纠缠对彼此都不好。
几乎是一瞬间,她落下脚跟,向后退去一步,抽离了宋长宴的手。
“宋二公子。”她尽量装作一副疏离模样,垂眸轻声问道,“不知宋二公子此次前来何事?”
宋长宴知道她还在为前几天的事耿耿于怀,倒也不在乎她这般模样,笑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啦,就是,我听闻枝枝姑娘这月考绩合格,特来为枝枝姑娘你贺喜,哦对了!我还带了贺礼,不知道枝枝姑娘会不会喜欢。”
说着,他拎着一个用红绢布精心包裹好的小盒子,神神秘秘地递到白栖枝面前,一副“求夸奖”的讨好神情。
白栖枝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接过,结果一对上他水灵灵的狗狗眼,立即心软成一滩,下意识伸手接过。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结扣,又小心翼翼地将檀木小盒的盖子打开。
这是!这是!
在看到里头静静卧在红丝绸绢布里东西时,她一个没忍住,惊喜地捂住嘴巴,眼中泪水喷薄而出。
“枝枝姑娘。”见她哭,宋长宴立即慌得手足无措。
他赶忙解释道:“之前我有一次上街游玩,无意间看到一家当铺里卖着这个,就赶紧买下来了……”说到这儿,他抿了抿唇,低声道,“这可是枝枝姑娘的阿娘留给枝枝姑娘的遗物呢,我想,如果这个东西被其他人买走的话,枝枝姑娘一定会很伤心的吧?所以我才想着要赶紧买下来,打算找个好时辰把此物还给枝枝姑娘,只是枝枝姑娘近日来一直很忙,我也没有什么好的借口来找枝枝姑娘。这不,趁着这次道贺,我立马就把它拿来了,希望枝枝姑娘不要愿我唐突。”
宋长宴实在是太紧张了,以至于本来想好的话都说得语无伦次。
他伸手想去擦白栖枝脸颊上的眼泪,却又怕白栖枝嫌他失仪,举起的手一直僵在空中。
白栖枝的眼泪就这样落着、落着,大颗大颗地泪水砸在那个有着划痕的金手镯上,洇湿了盒内大红绢布。
“宋哥哥……”白栖枝抬头,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水葡萄似的,一瞬不瞬地盯着宋长宴,小心翼翼地道,“宋哥哥如此亲近我,不怕被家里人责罚么?”
宋长宴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胸脯道:“不会的,我都跟我大哥说了,我要一直和枝枝姑娘做好友,日后若有人责罚下来,所有后果皆由我宋长宴一人承担,不会给家里带来麻烦的。”
白栖枝灵敏地捕捉到关键词,不解道:“麻烦?”
宋长宴知道自己多说了不该说的话,狠狠一拍脑门:“哎呀什么麻烦,是我说错了,枝枝姑娘才不会给我带来麻烦呢!都怪我,一时着急口不择言,枝枝姑娘饶了我这一次好不好?我下次一定不会再犯的。”
白栖枝乖顺地点点头。
虽然宋长宴如此解释,但她却并不觉得这只是宋长宴一时的“口不择言”。
早在心电流转间,白栖枝的内心早就有了答案,一瞬间,她什么都想通了。
宋伯父不喜欢她不是因为她做错了什么,而是她的家世。
白纪风之女白栖枝,多么显眼的身份啊。
白家被灭门,朝廷至今毫无动静,她就算是个傻子都能知道这其中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本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宋长宴如今的话倒是提醒她了,就算她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这并不意味着别人可以装作不知道。
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有她在掩耳盗铃。
见白栖枝依旧笑得乖巧可人,宋长宴在心中长长松了口气:还好枝枝姑娘没察觉,不然他就可真是闯祸了。
怕自己越待下去越想同她谈天,越想谈天越说多说错,宋长宴赶紧找了个借口拜别。
白栖枝自然也没强留他,只欠身一礼:“宋哥哥慢走。”
宋长宴急匆匆地走了。
一直在旁八卦的众人见两人这般娇羞甜蜜,忍不住长长“咦”了一声,纷纷打趣地撮合着他们这对金童玉女,羞得白栖枝一张小脸红得都宛若年节时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了。
“好了,别打趣我了。”白栖枝被他们笑得不得不拿出东家的架子,看着她们娇嗔道,“大家活儿都干完了么?若是没做完被我发现的话,我可是要恼的。”说完,双手叉腰,露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只可惜这幅气包子的模样在众人眼中宛若撒娇。
“好了好了,不笑了不笑了,东家生气了,我们可是怕得很嘞。”李素染几乎笑得直不起腰,若不是身旁还有柜台撑着,恐怕她现在都要笑瘫在地了。
“掌柜的!”
白栖枝恼极,气得小脚一跺就要走,众人赶紧上前去拉。
大家又围着她笑闹了一番,直到又有新客进门,才将将作罢。
“小姐,看看咱们香玉坊里新出的胭脂吧,好看着呢!”紫玉声音清脆动人。
眼见一切都步入正轨,白栖枝这才松了口气,转身想去揽客,余光却不经意瞥到坊外那棵歪脖子柳树。
几乎只是一夜间,那颗枯树已渐渐开始抽枝发芽,白雪压着那抹娇弱嫩绿,反倒叫它生出几分生生不息的坚毅。
——春天来了。
白栖枝只是这么望着,心里忽地涌上一股劲头来。
是啊。
冬去春来,她终于可以在淮安待下去了。
终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