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裴濯静现在喝醉了,否则陆沅绝对不会当着他的面,手脚并用地把他塞进车里。不过千言万语总算化成一句,“搞定了。”
明明是陆沅在劳心劳力,结果裴濯静还一直哼哼唧唧表示不舒服。他依次摆好裴濯静的脑袋和双手,系上安全带,才算大功告成。陆沅准备关上车门,却被裴濯静忽然攥住了手腕。
雨水已经把他的肩膀全部打湿了,甚至有水顺着额前的头发滴落。
“怎么了?”陆沅耐着性子问道。
“……”裴濯静似乎只是下意识地做出这个动作,“别走。”
陆沅愣了一下,随后意图挣扎开,但无果。
裴濯静似乎有点疲惫的迹象,力道渐渐放松,才让陆沅得以脱身。
陆沅总算关上车门,自己坐进了驾驶座,那束花被他好好地放在后排。
在外面淋了雨,这会儿呆车里也有些冷,陆沅把车内的暖气打开。
他抬手把出风口往下调,免得对着人吹。
一边的裴濯静紧闭双眼,还不知道在碎碎念什么。不过陆沅非常有先见之明地给他系好了安全带,故而他此时只是歪着头倒向窗户,没有特别歪歪扭扭。
陆沅想启动车,但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敲了几下,一时间没决定要去哪里。
他不知道裴濯静的宿舍,也不方便带他回自己住的地方,把醉鬼一个人扔酒店似乎同样不甚妥当。
裴濯静的额头顶着车窗,留下一个黑黑的后脑勺。陆沅打量一会儿,最终他俯身过去,把裴濯静的头换个方向,让他靠在另一边的软枕上。
他刚刚整理好这人的坐姿,裴濯静忽然睁开眼睛。
陆沅的心跳漏了一拍。
……醒了?
裴濯静用力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的时候又是一副半梦半醒的样子,很明显还醉着。
陆沅不知道为什么松了一口气,看来是他想多了。
“为什么给我钱……不是说不认识我吗?”裴濯静对这个问题异常执着。
他昏昏沉沉的,过去的记忆和眼前的场景慢慢勾连,在脑海里缠成一个结。
“你们交了补助金的表没有?”
“我这个学期就不领了吧。”
“之前你不都申请吗,怎么这个学期不申?就算这个学期少分了一个名额也够的。”
“……不是这个原因啦。正好有个阿姨愿意资助我上学,每个月都给我生活费,够用了。”
“……哦。那你交不交,裴濯静?本来你的成绩这样,还有点悬,现在他不领了,你肯定能拿到。”
“你什么时候有资助人的,我怎么不知道?”裴濯静本来趴着睡觉,他抬起头来,没回答班长的话,而是扭头问身边的人。
“啊这个……我之前是想把信息发在网上试一下的……那天借老师的手机发送了一条,结果正好就碰到了好心人。”
“……所以,居委会是这样教你说的吗?”
“……知道我在骗你,你还问我,有意思吗。”
“你不是都知道了,我觉得我拿到这个机会也是应该的……毕竟你打架、又不学习。可我想上一个好大学。如果是你,会做出跟我一样的选择。”
“这不算我的错,裴濯静。我们是朋友,但是我有自己的路要走,不能一直带着你。”
“嗯,的确是你应该得到的。”裴濯静看了他一眼,就继续趴回桌子上睡觉去了,昨天打架打得伤筋动骨,他说话语气恹恹的。
“喂,怎么又睡了,你也不交了?”
“不交了。”
“你别赌气啊,你不交又不能跟他一样。正好他退了,你还能再争取一下。”
“……行吧,你不说话,那我交走了?真交走了?”
……
“老师问你,怎么回事啊?没看到你的申请。”
“我不用。”
“你这孩子,一个人哪来的钱?”
“怎么了,说句话呀?”
“老师,我不领助学金,我领奖学金。”
“那也得等你把成绩提上去才行啊,奖学金评选就在期中的时候,你打算拿那个名额?”
“嗯。”
“真是太冲动了,哎。我数来数去,最担心的就是你,林宇那孩子的情况都比你好点,这个学期又找到了资助人。你这情况,再努力也没那么快提上去的,你想拿到奖学金,最起码要多考150分,你有那个决心吗?”
“我知道,老师。”
“算了,说这话你也不爱听。别再打架了,你啊,一直都是靠自己走过来的,现在、以后也都得靠自己,所以要坚强一点知道吗?好好对自己,打架容易受伤。”
“哎,我也就说这么多了,你回去好好想想。”
“老师再见。”
……
“裴濯静,你怎么天天吃泡面?今天要不要跟我出去吃小炒啊,我请客!”
“不用了,谢谢。”
“哎呦,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快起来吧,我们出去吃点好的,难得我们四个都去。”
“是啊,刚开学,咱们总得好好挖掘一下这附近有啥好吃的吧?听说学校对面可是有一整条小吃街诶!我准备了充足的资金哦~”
“叩叩。”
“谁啊?”
“班长,陈思伊。”
“咔。”
“啥事啊?”
“怕有人没看到消息,来确认一下各个寝室的收集表都交齐了没有。”
“什么收集表啊?”
“我就知道你们都没看消息,赶紧打开电脑来看。”
“哦哦!”
噼里啪啦。
“所以你们交不交?”
“嗷,我不交。”
“我也不交。”
“我也是。”
“……”
“……怪我我问急了,当申即申嘞,千万别在乎那么多,都能评下来!你们都回去好好想想,别这么草率,要交的明天晚上二教401找我就是了。”
那人似乎是觉得问得太直白不好,于是尴尬地挠挠头。
“没事,班长,我也不交。”裴濯静是最后一个说话的。
……
“为什么选了他?”
陆沅正在路上漫无目的地开车,他已经快绕这个街区一圈了,自从让裴濯静好好躺着之后,他就安静下来。刚才陆沅好像又听见他说话了。
“……什么?”
“林宇。”裴濯静睁开了眼睛,好像在看他,又好像在看另一个人。他举起手臂,挡住眼睛。
陆沅分出余光看了裴濯静的情况,随后朝后视镜望了望,将车就近停在路边的一个车位。明明已经休息了一会,他的面色还是潮红,而且看着也不怎么清醒。
陆沅听清了那个名字,“林宇”,不知道是在说谁。
他有心想要试一下他脸颊的温度,手伸到半空,却又悬停了一瞬。陆沅闭上眼睛,轻叹一口气,手指相互磋磨着。
今天一整个晚上都过得十分混乱,上次见裴濯静的时候也是这样,就好像他的理智全部都被人偷梁换柱。每次他想抓住脑中一跃而过的想法,最后都落了个空,身体只剩下直觉。
“也许是碰到他的时机每次都很巧。”陆沅心道。
从来没人像许意然那样对他说话,他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微恼。不过许意然说对了一点,那就是“冷漠又麻木”——陆沅的身边一直都是空空如也。
抚养他的人并没有教他“每个人都需要与社会建立恰当的联系”,所以陆沅对此从来没有概念。他手上的财富,是陆家一代一代积累下来的,他的地位,是生来就被培养承担的,他掌握它们,却从未拥有过它们。
……
裴濯静看着梦中的林宇,四周的建筑物都渐渐消融、褪色,只剩下一片空空如也的白。林宇的身影像发了黄的旧照片,伸出手,只能抓住一道被定格的影子。
“林宇,你要考A大了吗。”
“嗯,我想要一个更好的未来,我永远不会再回这里了。”
“林宇,不要走。”
“我不能不走,裴濯静。”
“你当然,也要靠自己,走到未来。”他想去抓住,结果林宇转身就往前跑,跑进那一片虚无的白色。直到他自己也消失在其中。
他不知道自己是想念林宇,还是讨厌林宇。也许他讨厌的是不公平的命运和软弱无能的自己。
活了两辈子,裴濯静都很少做这种由真人真事构成的梦境 ,今天算是例外中的例外。
裴濯静好像被人扔进了一壶热水之中,而他的思绪就在水底化成一个一个的泡泡,往上涌。
“林宇怎么了?”
梦中恍惚,有人这么问。
裴濯静不知道自己蹲在哪里,他只记得自己自那之后就不爱跟任何人建立联系。
人都是不可靠的,风卷叶落,最后只会剩下一夜之间成长的自己。
但是裴濯静还是对着不知名的声音说出他最真实的想法,尽管十分幼稚:“……他骗了我。”
“……不要走。”他喃喃道。
“谁不要走?”
裴濯静觉得这个问题无解,他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会离开。
“都不要……你也不要走。”
他白色的世界里只剩下问话的声音,所以他只能试图把这个声音留住。
忽然,一阵凉沁沁的触感从脸上传来,仿佛一块冰掉进了水壶里。
“可以。如果你也乖乖待在我身边……”
“说说……有什么难过的?怎么样才会好点?”陆沅拍拍裴濯静的背,他其实并不知道怎么安慰人,但他觉得这人实在过于惨兮兮,又生病又做噩梦。
“别走……”
陆沅的神色暗了暗,藏着沉入崖底的幽深,他的声调和平常不同:“如果你想。”
忽然,一个柔软又冰凉的东西把他拢住,很舒服。裴濯静也用力抓住它。
不知是不是他太怕热了,裴濯静希望那种冰凉能够多停留一会。
“发烧了。”陆沅清了清嗓子。
“……嗯?”裴濯静有些懵,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靠在陆沅怀里,手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袖。
陆沅把手背过来,贴在他额头。这个动作就这么维持了几秒,陆沅得出一个结论,确实比正常人要烫一些。
明明是正常的一句话,陆沅却说得不熟练似的,“你身上烫。”
“那我回去洗个冷水澡好了。”裴濯静下意识答道,随后就打了个喷嚏。
陆沅皱了皱眉,他从未觉得自己有一瞬间如此像老妈子,甚至在尝试跟发烧的醉鬼讲道理:“会着凉……而且你已经着凉了。”
“你准备回哪里去?”他反问道。
裴濯静用闷闷的声音开了个玩笑:“我以为你会把我直接扔在路边。”
“我为什么会把你扔在路边?”
裴濯静心说:因为你在小说里就是那样的人设。
你甚至会把许意然扔在路边。
然而裴濯静不知道的是,陆沅确实干出了差不多的事。他不仅把许意然扔在雨里,并且还把他气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