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危
青崖自沈晏下山后总觉心神不宁。他守着院门等了大半日,终于看见洪延领着一队车马回来了。他喜得忙迎上去,却见洪延扭过头去不敢看他,吩咐属下道:“小心些。”
便有几个侍卫抬了个肩舆过来,帮着洪延把车内的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抬了出来,放在肩舆上往房里去。
青崖跟进屋去,见沈晏已被安置在床上。身上还穿着大红的吉服,脸是雪一般的苍白,阖着眼,了无生气地躺在那里。青崖一头扑过去,哭道:“大人!大人!这是怎么了?早上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弄成这样了!”
洪延被他哭得更觉难过悔恨,心里火煎的一般,扶青崖道:“你先别哭。院丞说了,先用冰泉水熬些平日养心补元的药来喂给公爷,等院丞回来再做道理。”
青崖返过身来,当胸狠狠捶了他一下,满脸是泪质问道:“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为什么不好好护着大人?他如何就成了这幅样子?你说,你说!”
洪延见他哭得浑身都在抖,忍不住抱住了他,到底也落下泪道:“都是我的错,没保护好公爷,有负陛下所托,也辜负了对你的承诺。如果公爷真的不治,我就以死赎罪吧!”
青崖听他说得诚恳,素知他是说到做到的人,不由哭得更加伤心了,倒在他怀里道:“你胡说些什么?什么以死赎罪?还让不让人活了?”
洪延听出他的话音,晓得他伤心之余还记挂着自己,心中一热,将人在怀里抱得更紧了,又把他冰冷的小手在掌心里紧紧握了握道:“你我先别在这里难过,快些准备药来给公爷服下。太医院里都是名医,等冯院丞回来,说不定还能治好也是有的。”
青崖听他说得有理,忙暂止哭泣,走去厨下熬药。这里洪延守在床边,一步也不敢离开。等青崖熬好了药,两人一个扶起沈晏,一个吹凉药汤,送进沈晏嘴里。
沈晏在宫门外清醒了片刻之后,一路马车颠簸,人又昏死了过去。这时汤勺喂进嘴里,他哪里晓得吃,那棕色的药汁沿着唇缝全淌了出来。青崖见这一口也喂不进去,不由又哭了,哀声劝道:“大人喝一口吧,喝了才能醒,快喝一口吧。”
沈晏昏迷中也不知听没听见,眉间微微蹙了蹙,忽而张嘴呕出一口血来。那血紫中带黑,喷到床下掷地有声,倒不像是血,而是不知在心口上淤塞了多久的一块硬石。他这么吐出来后,愈发不可收拾,接连又吐了好几口,吐到最后似乎再没东西在胃里,只是干呕,浑身冷水里浸过一样,手足冰凉,面如金纸。
青崖看着不像了,不由大哭起来。洪延也慌了,顾不得安慰青崖,拔腿就往外面走。他原是要奔下山去找冯乙,不想在门口就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正是急急忙忙赶回来的冯乙,连忙拉着就往屋里来。
冯乙看到地上的污迹和床上的人,不用说也晓得情况危急,忙从药囊中取出一颗丸药,掰开沈晏的嘴塞了进去,再从一个朱楠木小针盒里取出四五枚金针,找准穴位一齐刺了下去。他在这里施救,洪延扶着青崖在床边看,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
一时冯乙拔出金针来,俯身细看了看沈晏脸色,又把了一回脉。青崖见他眉头紧锁,脸色铁青,知道情况不好,不由紧紧握着洪延的手,泪水止不住地滚落下来,只是不敢出声打扰了冯乙诊治。
只见冯乙将沈晏翻转过来,回头来请洪延帮忙扶稳,在背后扎入几针。又吩咐青崖取过纸笔,写下个方子,让他速去熬药。青崖见还能用药,喜不自胜,赶忙抓起方子就跑了出去。
等药熬好,天已微明,冯乙收了金针,洪延帮着青崖喂药。三人忙了整整一宿,俱都十分疲惫,但都知道沈晏危在旦夕,谁也不敢稍事休息,生怕误了那一线生机。
精舍外日头渐升渐高,春光透着窗户照进屋来。洪延见那一老一小具已累得睁不开眼来,便说道:“药也吃了,针也扎了,再无什么可做,你们不如都去那外面屋里睡一会儿,我一个人在这里守着就行了。若公爷醒了立刻就去唤你们。”
冯乙和青崖哪里肯走。但一则冯乙年岁到底大了,精神不济。二则青崖到底年小体弱,哭了一夜着实累了。于是洪延把两张椅子拼了,让冯乙就在屋里凑合着小睡一会儿,又让青崖趴在桌上睡了,用自己的外袍给他披在了身上。
一时屋内静悄悄的,冯乙在床边守着沈晏,心里暗忖:陛下千叮万嘱要护好沈公爷,如今却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无论如何都应该让陛下知道才是。只是陛下昨日大婚,今日亦有庙见等诸多仪式,如何能顾得上其他事?我就算回宫去,也未必能见上面说上话。可公爷的病势如此沉重,若救不醒来,只怕就要去了。当真如此,陛下事后知道,连公爷最后一面都没见上,这岂不是我的罪过,又哪里对得起公爷,更愧对青崖……
这般想着,不由汗出如浆,心里火烧火燎,忽听床上人轻咳了一声,忙俯身去看,竟见沈晏慢慢睁开了眼来。
洪延禁不住“啊”了一声,惊喜万分道:“公爷你终于醒了!”
他一说话,青崖本也没睡踏实,立刻也醒了,忙忙地扑到床边来,看到沈晏睁眼止不住地流下泪来,唤了声“大人”,就泣不能语了。
沈晏慢慢苏醒,双目仍自混沌无神,好容易撑开了些,见有两个模糊的人影在面前。他用力再挣了挣眼,看清楚了些,微微弯了点唇角,向他们笑着道:“青崖,洪将军,你们都在啊。我这是在哪里了?”
洪延忙答道:“公爷在宫门口说想回山上来,冯院丞便让末将送您回来了。”
沈晏点了点头,见床外又走近来一个人,花白头发,微驼着背,脸上的皱纹不知多了凡几,看在眼里竟有些陌生。他想不到冯乙在这一夜之间竟苍老至此,心下难过,更觉惭愧万分,不由红了眼眶,哽咽唤道:“冯叔……小侄又让您受累了……”
冯乙被青崖扶着在床沿坐下,叹了声道:“不用说这样的话,能醒来就不枉费我操的这些心。现下觉得如何?心口疼不疼?可觉得冷么?”
沈晏道:“不疼,也不冷,现下感觉很好。冯叔一宿没睡吧?还有青崖,脸色这么不好。你们快去休息吧。洪将军,我这里没事了,你也快回宫复命吧。”
青崖道:“我不累。大人刚醒,饿不饿?需要喝点吃点什么,我去弄。”
沈晏摇摇头道:“我不渴,也不饿。你照顾好冯叔,别让他累着。”
冯乙道:“你担心我做什么?来,把手伸出来,我再给你把把脉,写个方子让青崖熬药去。”
沈晏又摇摇头,笑道:“现下也不想喝药,倒是有了点儿精神,想起来坐坐。”
冯乙见他神情平静,语意安详,虽无病痛之感,然而面色黯淡无华,气息虚浮孱弱,想来恐是回光返照。
其实早在坤宁宫外把脉时,他已知沈晏耗尽了自己的心力精血。回去太医院将脉象与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御医说了,都只是摇头叹息,说道人力不可回天,朽木再难逢春。因他苦求,才好歹寻了几味大补的丸药和御用的金针交给他,不过也只能吊着一口气罢了。回来后见沈晏也喝不进药,把积压在胸肺间的淤血吐尽了之后,却再也呕不出鲜血来,更明白这是再衰三竭,已到了无可挽留的地步。不由得心下酸楚难忍,脸上却强笑道:“有精神是好事,那便起来坐一坐吧。”
沈晏便要撑身坐起来。青崖忙上来扶,洪延递了个靠枕过来,青崖接过去垫在床栏让沈晏倚着。
冯乙于是道:“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出来,洪将军和我今日都在这里,趁便就帮你办了。”
洪延听出话音,愣了一下,心里一阵难过,忙跟着道:“正是。公爷可要写封信或带个口信给陛下?末将有御牌在手,随时出入宫禁,来回也很快。”
沈晏闻言想也未想,便已摇头道:“陛下新婚燕尔,正是与皇后如胶似漆的时候,怎好去扰他?”
他说这话时语气十分平静,眉梢唇角还带着些许微笑之意,全然不觉伤心怅惘,仿似朱蔺玄娶了旁人,与他也是一件喜事一般。洪延做了两人信差半年有余,只知陛下待沈晏亲如手足,却不知道底细,所以尚不觉得怎么。而那冯乙和青崖听了,想他如今病危弥留,而心上的那个人却与别人洞房花烛,心里真如刀割得一般,俱都落下泪来。
沈晏撑身坐着,渐觉不支。他自己就是个名医,怎会不知道自己如今的情形,想来这时的精神气力也不过就是昙花一现,便从床里取过来一个木匣子,颤巍巍地揭开那盖子,伸手进去在内摩挲了一阵,唤青崖道:“这些信你拿去。”
青崖忙接过来,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知道都是朱蔺玄亲笔写的,半年来一个月里总有三四封,已经装了满满一匣子,小心翼翼地珍藏在枕边,平日时不时就被沈晏拿出来细细看一回,也不知看过多少遍了。他便拭泪道:“大人是要看信?屋里暗,我去把烛台移过来。”
却见沈晏摇了摇头,道:“不看了。待我死后,把我的尸身烧了。这些信留在世上无益,也一起烧了吧,跟骨灰混在一起也就是了。”
青崖闻言,抱着木匣“哇”一声就哭了,边哭边道:“大人别说这样的话,大人的病会好的,大人不会死。”
沈晏笑道:“傻孩子,人都会死,不过早点晚点的事,别哭了。洪将军,青崖年纪小,也没出过太医院,打小就孤苦伶仃的。往后你要是有空,常去看看他,沈晏先谢过了。”
洪延听他这样托孤,含泪揽过哭得浑身颤抖的青崖,哽咽道:“公爷哪里话?末将也是苦寒出身,从军数载累了些军功,所以能在陛下跟前效力。这半年来,每逢来山上小住,都觉快活轻松,是我过去从没过上的惬意日子。末将承蒙公爷和青崖的照拂,心中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公爷只管放心,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照顾好小崖,绝不让他受半点委屈。”
沈晏笑着点点头,又看向冯乙,道:“冯叔,小侄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您,下辈子若您不嫌弃,就让我做牛做马服侍您。”
冯乙忍泪道:“说这些没要紧的做什么?趁现在有力气,留几个字或画张画给陛下,岂不好?日后他若问起来,我们也好交代。”
沈晏听到那“日后”两字,不知想到什么,身子颤了颤,似凛冬里最后一片枯叶被北风刮落,立时萎顿了精神,再无力气坐着,阖了眼斜斜倒在床上。
三人不妨他好好地说着话,突然就支撑不住,青崖扑上前去大哭,洪延亦慌得急唤:“公爷!”还是冯乙行医日久,这样的情形也见过不少,一面流泪一面止住他们道:“先别哭,他还听得到,等我问问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没有。”
于是将人扶着躺好,用金针刺了人中穴少顷,沈晏眼睫微颤,冯乙忙把身俯下去,轻声问:“我带你回家乡,与你父母葬在一起可好?”
沈晏微微摇了摇头,手指微动,向上指了指。冯乙会意,把手伸到他枕头下面,抽出了一把竹扇子。沈晏两唇翕合,冯乙凑耳过去,只听他断断续续道:“把……我的灰葬……在……”
冯乙打开那扇子,见除了原先画的翠竹和题字之外,扇面上又多了一株花树并一行字,知道是沈晏新添的,遂接着替他道:“可是要葬在苦楝树下?是在哪里的那株?”
洪延知朱蔺玄常在宫中树下练剑,想来骨灰撒于此就能常常看见他的人了,于是问道:“公爷画的可是太液池边珠镜殿后的那株苦楝树?”
沈晏合了合眼,洪延知意,忙道:“好,我定帮公爷……”
他话还未说完,却又见沈晏摇一摇头。
洪延不明其意,去看冯乙,亦不明白,冯乙问道:“除了宫里的那株,你小医庐旧居里也有一株,可是那里?”
沈晏阖目轻喘了半晌,似蓄了些力气,再次睁眼来,弱不可闻的声音道:“还是不用了……扇子……也烧了……灰……撒了……”
冯乙听这话,竟是要尸骨不存的意思,心下大骇,颤声道:“你这是何苦?他今日虽无情无义,到底并非本心,即便不记得你,这半年来也一直记挂。如果你走了,日后他思念起来,难道连个坟冢都不留下么?”
沈晏不答话,把脸向床内偏过去,却有一颗泪珠自眼角慢慢渗出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下来。
冯乙探身过去,还想再问一问,却见他两唇紫青,呼吸愈发浅而急促,浑身时不时战栗一下,渐渐蜷缩起来,似乎冷到了极点,经不住地发起抖来,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
冯乙将耳贴在他唇边,却怎么也听不清楚,忍不住流泪道:“沈晏,你还有什么心事未了?你说大声些。”
青崖在旁哭道:“大人必是在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