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聚
山寺清幽,古庙僻远,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冯乙出家为僧之后几乎足不出寺,一日一餐,早中晚三课,跟随师傅静心修行,与外界断绝了消息往来,过着简朴清静的日子。寺中没有年节之说,每年也只有到了春末的几日,洪延陪着青崖上山来祭扫,顺道过来探望一番。他俩来了,冯乙自是欢喜,三人还像之前那般,在精舍中摆下茶盅小炉,赏景品茗,倒也清闲。
只有青崖每每望着舍中空屋,总是不免难过,就会谈起些京中的传闻轶事。说道如今人人都在赞叹,说那帝后感情深笃,大婚之后竟再不曾纳妃册宠,普通富贵官宦人家都要三妻四妾,当今天子竟独宠中宫,深情如斯。又听京里刚刚传来了消息,说因皇后喜诞皇子,龙心大悦,就要册立为储,取名朱焱。
冯乙便问:“晏?哪个晏字?”青崖黯然道:“不是大人那个字,是三个火的焱。”冯乙便不再说什么。
洪延叹道:“已过去两年,冯叔还觉得陛下能想起什么来么?”
冯乙淡笑了笑,并没说话。
又过了一年,皇太子已满了周岁,普天同庆。皇太后与帝后乐享天伦,于是大赦天下,犒赏万民,连天禅寺的僧众都多发放了些灯油钱。青崖听从洪延劝告,这年上山扫墓时便不再多嘴,不把宫里的事说给冯乙听了。但探望完后下山,忍不住还是哭了,道:“如今他们倒过上了一家和美的好日子。只是苦了大人,拼了性命将人治好了,却连名姓都不曾被记得。临走时还被那般伤透了心才闭的眼。这世上可还有他这么苦命的人么!”说着伏床大哭。
洪延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道:“冯叔大概也是不甘心如此,当年才会那般安排。你且等等,说不定事情未必如此。”
青崖哭道:“难道那忘川花还有解药不成?能让陛下吃了重新记起过去之事?即便有,又有谁能给他送去吃呢?”
洪延摇头道:“我哪里知道?说不定老天爷也可怜沈公爷的痴心,突然哪天就让陛下记起来了呢?”
青崖听了,忍不住捶他道:“你就胡说哄我玩罢,老天爷要肯显神通,大人就不用走得那般凄凉了。”
洪延挠挠头道:“这也说的是。你哭得我心慌,嘴上就乱套了,你可别哭了罢。”
青崖怎不知他是怕自己太过伤心,所以才胡编些话来安慰自己,见他陪着小心又是连声哄劝,倒也不好意思了,遂拭了泪笑道:“饿了,还不去塘里捞条鱼来做饭?”
洪延忙立起身来,行了个大礼道:“遵命,夫人。”青崖撑不住“噗呲”一笑,他也跟着笑了。
如此又是一年。这一日,冯乙在佛前诵经,忽见一人走到面前来就是一揖到地,口中说道:“院丞在上,请受下官一拜。”说着便双膝跪倒在地。
冯乙定睛一看,却是之前的属官,太医院的郝仁郝太医。他忙侧身让开了些,道:“施主快快请起,老衲已是方外之人,何能受此大礼?”
那郝仁跪在地上,满面愁苦,道:“下官知道不该打扰院丞清修,但事关整个太医院同仁的性命,还请院丞出手相救。”
冯乙听这话有些不同寻常,想了一想,有了计较,便问道:“莫不是陛下得了什么急症,群医束手无策,皇太后逼迫太甚,所以你来寻我问法子?”
郝仁连连点头道:“院丞果然身在深山而洞察世事。下官斗胆,可否请您随我下山诊脉,为众同僚指点迷津!”
冯乙见猜得不错,心中更加笃定,便摇头道:“老衲年老体衰,恐不能胜任。”
郝仁哀求道:“知道院丞避世在此,千不该万不该来打扰的。可陛下的头痛不眠之症,当年便只有院丞和沈太医能医治。本道是已用那乾坤功夫汤根治了的,不料今年入春后又发作起来,疼痛难忍比之前的旧疾还厉害百倍。如今已经罢朝两日了,夜不能寐,日不能食,把太后和皇后急得坐立难安,阖宫上下皆不得安宁,所以发了狠要太医院想法子。众同僚急得没奈何,才让我上山来求院丞。望院丞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出手相救!”
冯乙沉吟片刻,问道:“不知陛下除了头痛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症状没有?”
郝仁想了想,道:“倒也没有其他的,脉象也无大碍。只是疼得受不住时人昏过去两三次,神志朦胧时不停地唤太子,皇后娘娘将孩子带到床畔,人醒了后却也并无什么话交代。”
冯乙问道:“陛下唤太子时是怎么个唤法?”
郝仁觉得奇怪,不知为何问得如此细致,不过仍仔细回忆了一番,道:“就是唤他小名,‘阿焱’‘阿焱’这样的唤罢了。”
冯乙点头道:“我大概知道了。此乃颅中淤血封闭之症,抒发一下就好了。我给你个方子,你带回去依方调养,吃完三天或许就好了。”
郝仁听了,大喜过望,道:“当真如此,院丞真真是救命的菩萨了!”
于是等冯乙写就药方,问明服用之法,赶紧下山复命去了。
这里冯乙照旧诵经礼佛。过了几日,却有个寺中知客慌慌张张跑来道:“了忘师傅,宫里来人了,要你速去接旨呢!”
冯乙从容起身,随他到了前院,见到来人,施施然一礼:“原来是李大公公,好久未见了。”
李力善忙哈腰过来,笑道:“冯院丞别来无恙,老奴给您磕头。”
冯乙拦了他道:“老衲一介平民,怎敢受公公的礼。公公亲自来这一趟,可是陛下要见我?”
李力善心里一惊,瞧他一副笃定模样,似乎事事都在掌握之中,不由试探着问道:“院丞怎知?”
冯乙只笑而不答。李力善见他如此高深莫测,愈发惊疑不定,脸上更笑道:“确是陛下醒了,问是谁治的病,而后便要见这治病之人。不过老奴前来,是太后娘娘所遣,想接院丞入宫去问一问陛下的病症呢。”
冯乙道:“既如此,便随公公去就是了。”
李力善已知郝仁上次苦请,冯乙不过给了个药方,却断然不肯下山医治。没想到他今日如此爽快,喜出望外之余,心中疑虑更甚,心想:莫不成真如太后所料,那药方中有什么玄机不成?
冯乙问:“公公还不走么?”
李力善忙请他上了马车,下山后进入皇城,直往慈宁宫里送来。
尉迟堇听得冯乙来了,忙叫秦兰将宫门锁了,不叫一个闲人在旁,乃令他进来相见。却见一个身着粗布僧袍、须发苍苍的老者从容走进门来,向上看了一眼后,双手合十,向前躬身道:“老衲了忘,觐见太后。”
出家之人只拜神佛,他不下跪行礼,尉迟堇也只皱一皱眉,开门见山道:“冯乙,你虽剃去三千烦恼丝,但人间烦恼何止三千。那清凉山下的一对苟且夫妻,你只怕就割舍不下的。”
冯乙知他说的是洪延和青崖,从容道:“太后不用拿别人来做筹码。但有所命,老衲遵从便是。”
尉迟堇点头道:“你如此识时务,大家都便宜。实话告诉你,陛下的头疼之症确是因吃了你的药就好了些。他醒了后,就说一定要见一见你。哀家这就领你去见他。当年你们三人就居心叵测,哀家一时心慈,并没有计较。但这次若你仍是口无遮拦,翻出那些不相干的陈年旧事,可就别怪哀家不留情面了。”
冯乙道:“太后放心,我必不提‘沈晏’二字。”
尉迟堇眉头一蹙,待要斥责几句,却又找不到他话里的毛病,只得忍下一口气,哼了声道:“等会儿说话仔细,不然就不是你一条贱命能抵偿的了。”
冯乙躬了躬身,道:“老衲必字字斟酌,但求太后放过他们两个。”
尉迟堇道:“你记得就好。”便命摆驾,带着冯乙去见朱蔺玄。
朱蔺玄此时刚刚下朝,在御书房中批阅连日病后累积下来的奏章。见母亲带着一个老和尚进来,忙站起来笑道:“母后有什么事,让儿子过去就是了,怎么还亲自来。”
尉迟堇扶着他的手在案前坐下,笑道:“虽说勤政爱民是圣明君主的本分,然而你也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子才是。这才能下床走动,怎么又如此操劳起来?”
朱蔺玄笑道:“儿子今早起来头就不疼了,身上也没什么不好。母后不必担心。不知这位大师是?”他的眼睛看向冯乙,神色间十分茫然,似乎并不认识。
尉迟堇细瞧着他脸上的神情,淡淡问道:“你不是要找他么,怎么不认识?”
朱蔺玄蹙了蹙眉头,摇头道:“儿子真不认识。莫非是故人?”
冯乙躬身行礼道:“老衲天禅寺了忘,拜见陛下。我佛慈悲,祝陛下心宁神康。”
朱蔺玄摆手道:“了忘大师不必多礼。朕与大师见过?在哪里?为何事?朕之前旧疾发作时忘了些人事,大师勿怪。”
冯乙道:“老衲会些岐黄之术,曾入宫为陛下看过一两次诊。”尉迟堇将逼视在他身上的目光移开,端起桌上茶碗,低头抿了口茶水。
朱蔺玄点头道:“原来如此。这次医治朕的药方也是大师给的么?”
冯乙道:“正是。老衲年老体衰,久不出山,也久不与人诊脉了。不知今次陛下召老衲入宫,是为何事?”
朱蔺玄道:“朕几日前就在此处批阅奏折,突然头痛欲裂,药石无效,唯吃了大师的药就立刻好了。朕心中十分疑惑,所以想问一问大师,朕的病到底怎么回事,要不要紧,可还会重犯?”
冯乙道:“陛下不必担忧。此乃封闭之症,所谓通则不痛,老衲给的只是普通疏通之药,帮助陛下疏通颅中淤塞,解除疼痛之感。如今既然痛感消除,自然就不要紧了。”
朱蔺玄仍是皱着眉头,问道:“可朕为何会突然有这颅中淤塞之症?”
冯乙道:“不过是操劳过度,兼之梦魇惊觉的后发之症罢了。”
朱蔺玄喃喃道:“梦魇?朕确实时常会梦到一个地方,那里也有一棵苦楝树,与珠镜殿后的那一棵一般粗壮,到了春末夏初就下一场紫色的花雨,美轮美奂。但朕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是在哪里,又要如何才能前往。想着想着,在梦中就头疼起来,很容易就惊醒了。”
尉迟堇听得分明,心下大惊。自大婚日后,她已命人将所有与沈晏有关的旧物全部清理干净,那些信笺,儿时互赠的物什,甚至两人经常流连的竹林,烧的烧,砍的砍,务求做到片灰不留。然而却不料还有什么一模一样的苦楝树。她未曾去过小医庐,但听朱蔺玄的口气,想来必是与沈晏相关的某个地方,只是不知他在服下忘川花之后何以又能在梦里见到。
只听朱蔺玄问道:“大师所谓梦魇惊觉之症,可是与朕在梦里寻不着的这个地方有关么?”
尉迟堇将茶碗在桌上一顿,道:“了忘,陛下的话你可听仔细了。陛下龙体牵系国泰民安,容不得捕风捉影的胡乱攀扯。”
冯乙躬一躬身道:“太后娘娘说的是,陛下之问,老衲不敢乱答。不过老衲想,人的梦魇多与白日所见有关,陛下久居深宫,政务繁重,只怕是看了宫里的树就想着外面也有一般好的风景。譬如京中路边,譬如天禅寺所处的清凉山中,其实都有这苦楝树,哪里都能看到。只是陛下不耐在宫中闷居,所以在梦里寻寻觅觅,有些怅然之意罢了。”
朱蔺玄沉吟片刻,道:“你如此说,朕在梦里看到的那苦楝树确实也无甚特别之处……”
尉迟堇道:“果然不过就是普通花树罢了,能有什么特别。了忘,那你倒是说说,陛下这梦魇之症要如何医治?”
冯乙道:“其实也没什么相干,不过就是各处多走动走动,譬如郊外园林,避暑胜地,陛下想去哪里便去哪里走走,自然可去烦解闷,一觉好眠。”
尉迟堇听他说得漫无边际,正是岔开话头的做法,心中满意,点头笑道:“如此甚好。哀家也时常说,皇帝就是太操劳了,思虑过甚,心肝淤积,自然容易生病。不如就听医嘱,过几日便与皇后一起归省,去庆国公的园子里散散心,别老在宫中憋闷了。”
朱蔺玄看着冯乙,细想他刚刚这番话,心里也有了计较,便也笑道:“原来病因在这里,药方却是吃喝玩乐,这也真是奇了。母后且放心,这等富贵闲人的做派很是容易。到时候母后也一起去听戏吃酒,让阿焱也去,岂不阖家欢乐,哪还有什么梦魇惊觉呢。”
冯乙听他特意说了“阿焱”二字,心里明白,于是合掌道:“阿弥陀佛,陛下能如此宽心休养,再无医者用处了。请容老衲心念佛事,告辞归山去了。”
朱蔺玄道:“有劳大师。李力善,送大师回去。”
李力善忙从外进来,见尉迟堇并无其他说辞,知道这里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