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静然,出了宫门长街上零散亮着灯火,但也到了挂锁打烊的时候。近来不太平,宾客少,商家自然也是早早关门回家。
李扶歌少有这样柔下性子的时候,家与国是每个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几人脚步轻缓,只有李扶歌的细语为伴:
“具体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起来的,现在最严重的是京都南边的盐城,陛下已经下令暂时封禁盐城出入。医官去了一个又一个,几个人也说不来到底是什么病。”
“有什么症状?”恒一走在李扶歌左侧接话道,“京中也出现了吗?”
“嗯。”李扶歌点点头,“京中病患不多,这疫病和之前都不太相同,起初是会起一些红疹,除此之外,并发的还有咳血,晕厥等等,但不到一天,身上的红疹就会开始溃烂,不过五六天人就没了。”
“从发病到死亡这么快?”季节交替时,是爱频发一些疫症,但致死率这么高又快的确实是前所未有。
光是听听描述顾清珩都觉得难处理,但就算再难治也得找出源头,把这场时疫终结。
“若是传染病,有时共处一室的另一人却不会发病。”李扶歌停下步子,和以往瘟疫不同的点也在于此,“而京中最开始发生的这一例病患也并未去过盐城,京城发病在盐城封城之后,实在不知这病是如何传染的。”
顾清珩沉思了一会:“明天我们去盐城看看。”
当下是特殊时期,时疫盛行,京中出现病患之后出门的人也逐渐减少,人都是惜命的,这种时候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这些人居然还要往最严重的盐城去,就算是修仙者比普通人强上那么些也不能这么玩啊。
但李扶歌却并没有出言阻拦,她这时候是自私的,医官不管用,自然就把希望寄托在这几个修仙者身上。
何况程泽身死,就算皇帝不追究,但毕竟是在仙门之中出的事,皇上心里还是存有芥蒂的,这样一个炸弹埋在心里,他日再次拿出来说事清屏山照样跑不了。但如果他们能解决了此次的疫病,皇上就算心有不满,碍着功劳也不好再说,至少当下是不会再提了。
李扶歌这样想着,算是宽慰自己,点头应下:“那明日一早,我带你们去盐城。”
“你就别去了,你都说了盐城如今疫病严重,你一个女孩子身子骨弱……”
“谁说我身子弱?”恒一话说了一半就被李扶歌接过来打断,从小哥哥跟着父亲上战场守边关,她却只能在家做针织女红,李扶歌确实容易生病,但她可从不认自己身子不好,更不允许别人当着她的面说,“天子脚下百姓苦难,我们家吃着朝廷的俸禄,就要为百姓做事,你们嫌我是女儿家,不让我上阵杀敌,如今在这种事上也要把我放到后面?我不服!”
李二小姐性格豪爽泼辣,不似闺中女子温润又端庄,她更像是一缕自由的野风,吹得了万花丛中过,也上得去九天比骄阳。京中夸赞也好,诋毁也罢,但对于李二小姐总归是有些忌惮的。不过她并不在意那些声音,因为她有自己要守护的东西,李慎教她的第一句诗便是“乐民之乐,优民之优”。
但再如何,李扶歌也是护国将军家的千金,若是跟着他们出了什么事更是不好交代。这头劝不下,李扶歌甚至拿权利来压人,不带她他们就别想出京城,执拗不过最后只能应下。
提到这事时萧疏寻就料定顾清珩是一定会管这件事的,他并不意外,知道顾清珩自有分寸却还是忍不住想唠叨几句,顾清珩见没见过他不知道,但萧疏寻是真真切切见过瘟疫横行街头街尾皆是腐尸的惨状。
“进了盐城,不要乱摸乱碰,面衣不要摘下,传染方式不清楚,也最好不要与人接触。”
顾清珩停住收拾东西的手:“这些我都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唠叨了?”
“不是唠叨,是关心。”萧疏寻说得随意,又四下看了看屋里陈设,“行了,睡吧。”
*
第二日阴天,苍茫之间灰白一片,连那些红灯笼似乎都被叠加了几层灰色,不比昨日鲜艳。店铺零零散散只开了几家,行人也少,且都步履匆匆,办完了事就躲回家了。
李扶歌雇了几匹快马,四人戴上面巾直往盐城奔去。盐城城门紧闭,外设几队官兵戍守,凡是出入都需要严格排查。李扶歌下了马又是掏了那枚玉牌,官兵这才让开了路。
方才还觉得京城在阴天中显得有些落寞,盐城则更显得萧瑟万分。京城好歹还有开门做生意的商铺,只是生意因为最近疫病的影响冷清了些,盐城就更显得惨淡。虽不至于满街横尸,但空气中那股味道着实不算好闻。
“怎么不见有人?”恒一隔着面衣还要捂着口鼻,那股说不上来混着什么的味闻得他直反胃。
“病患都集中在医馆那边。”李扶歌面不改色在前带路,她先前已经来过两次,可除过去给医馆帮帮忙也没什么用处。
盐城那所医馆时候久了,地方也大,医馆郎中家中三代行医,却不曾进宫谋职。医术在民间盛名常在,京中有些人生了病都会慕名前去。
这会离得医馆近了,才听着了哭声与哀吟。前脚还没踏进馆中,就先抬出来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这些都是家里已经无人的尸身,官府衙门登记后便拉到一旁烧掉,再将骨灰下葬。
四人都没有说话,心情却如千斤担压。
宫里派来的医官忙前忙后,院子里尽是临时搭建起来的棚子,病患们分时期被安排在不同的地方,中间或用屏风或用草编围栏草草隔住。入目皆是疮痍,咳嗽声与哭泣声交替重叠,有的人身边已无人看管,身上腐烂的地方爬满蛆虫,喝下去的药也无济于事,只能静静等待着去见自己家人的时刻。
“二小姐,您又来了。”一个女医抽空过来招呼了一句,却也没有再多的客套的话,“上次送来的药几位大人研究了来回,有一些效果,但还是不行,无法根治,目前没有出现疗愈的情况。”
“嗯,我再想办法去找其他的。这几位是清屏山的仙师,让他们看看吧。”李扶歌微微侧身抬手指了下身后几人,顾清珩等人应声颔首示好。
女医眼中似有一丝不耐闪过:“嗯,几位自便,不过小心些。”
得了允准顾清珩他们才前去看各位病患的情况,李扶歌也走进馆内帮忙熬药,女医忍不住朝李扶歌吐槽:“修仙之人信奉神明,可神明哪知人间疾苦,如今这世间如此,怎么不见有天神来保。仙师,真是可笑。”
李扶歌看了眼左右穿梭在几个棚子的顾清珩叹了口气:“天灾人祸,死马当活马医吧。”
顾清珩看得仔细,和李扶歌说的差不多,刚出红疹的人身上并无其他,有些人会出现咳血,晕厥的情况。红疹过后的情况就比较棘手了,腐烂的速度太快,几乎是一夜,原先起红疹的地方就会破皮,而后变成一滩烂肉,烂得发黑。但最奇怪的一点,这些人的脉象都无任何异常,若不是他们身体上的这些变化,从脉象上看,这些人可谓是一个比一个健康。
各种药方,内服外用的试了不下十几种,医书都快翻遍了,皇上甚至各地张贴寻求能治愈此疫的江湖游医。然而求来的药也只是能缓解一些病患的痛苦而已,想要治愈简直难如登天。
“真是怪了。”顾清珩连摸了几个脉都是如此,心下奇怪。
“你先顾好自己。”其他医官手上都戴着动物皮革作为简单的防护,顾清珩也不隔个什么,就直接上手去查看各个病患的伤口等等,一圈下来手上沾了不少血污。
萧疏寻心里不舒坦,之前交代的话这人是一点也不记,但他也没什么怨言,悉心地帮顾清珩擦着手上的血迹。顾清珩也由着他萧疏寻的动作,眼睛却又瞟向医馆里的病例上。自己扯过萧疏寻手里的方帕三两步就走进屋里,医官也没管,也没时间管,顾清珩便自己翻看起来。
上面所记都是近来每个病人生病后的发病过程,从发病到死亡真的太快了,即使后来用了好药,也不过是多活了一两天,似乎从得上红疹开始,就已经是必死无疑了。
“脉象什么都看不出来,但腐烂是从身体内部开始的。”
虽然如此做法实在有些残忍,但无奈,必须要先找到病因。也就是前几天的事,医官们得到了病人家属的允许,验了尸身,这才知道腐烂是从身体内部开始,从红疹出现的时候,内脏就已经在腐烂了。
然而这么大的问题脉象却毫无异处,顾清珩不信邪,又去看那些病人。这一次他是直接往焚尸场去。
刚搬出去的那两具尸体还没有焚化,先烧了死者生前的用物,尸体还放在一边。
顾清珩朝那两具尸身鞠了一躬,又在心里默默超度祈愿,这才蹲下身揭开白布,比方才看得更加仔细。萧疏寻担心,却也知道这人认定的谁也管不得,只能拿着巾帕在旁边等着。
片刻后顾清珩站起身:“这不是疫病,是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