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倌悄然退至帘后,郭婉方展颜嗔笑,轻启朱唇,戏谑而言:“子伯,何时竟授吾制香调粉之艺?此等雅事,未曾闻教也。”
言罢,心中暗自思量,原只道是以铺主之名示人,未料娄圭竟令她担纲制香大师之名,此中曲折,颇耐人寻味。
“吾铺现今,何人执掌香氛之艺,调粉成香?”郭婉复又蹙眉,眸中闪过一丝疑虑,向娄圭问道。
娄圭闻言,搁下手中账簿,其上朱墨交织,犹如锦绣文章,他先是赞叹道:“主人所授记账之法,朱入墨出,精妙绝伦,用之数日,十分趁手。”
继而,他缓缓道来铺中之事:“实不相瞒,吾铺目前尚未觅得制香良师。”
“所售香料,皆出自荀令君府上重金礼聘的女侍之手,彼以其精湛技艺,为吾铺特制香粉。然,此非长久之策,吾亦深知。”
郭婉闻言,秀眉轻蹙,沉吟片刻,缓缓而言:“子伯言之有理,借他人之香,终归非长久之策。吾铺欲立于市而不倒,必当独树一帜,制香之术亦需自家血脉相承。”
“吾虽非此道中人,然偶闻数种制香之料,子伯兄可记之,命铺中堂倌试制,观其香韵如何。”
“愿闻其详!”娄圭拱手以待,目光中满是期待。
郭婉轻启朱唇,细述道:“丁香半两有余,檀香、甘松、零陵香各一两,生龙脑少许以增其清,茴香五分,需略炒以去其生涩。”
“此诸香混合,右研为细末,薄纸包裹,纱囊盛装,随身佩戴,香气氤氲,令人心旷神怡。”
“至于茴香,生则香气不显,过炒则焦味四溢,用量多则药气过重,少则难显花香之韵,须得逐量斟酌,方得旖旎古香。”
言及此,郭婉思绪飘远,忆及前世之事,遂又言:“唐人皆爱香成痴,家中置炉焚香,衣柜藏‘浥衣香’,出行则佩香囊,更有甚者,以香料筑屋,使香气弥漫于生活之每一隙。”
“昔日宗楚客之宅,便以沉香、红粉涂壁,开门之际,香气扑鼻,宛如仙境。”
韦皇后心腹宗楚客,前世跟她关系还不算僵硬之时,就曾经分享过自己家中珍藏的荀令香给上官婉儿。
此香据传乃汉末荀彧所用,其香幽邃,令人神往。
郭婉不禁遐思,今世荀彧是否已用此香乎?
不得而知。
娄圭闻言,面露惑色,询曰:“唐人为何方神圣?宗楚客之名,圭也未曾耳闻。”
郭婉苦笑以对,解释道:“宗楚客,乃吾旧识,同里之人也。吾所居之地,名曰大唐里,故言唐人以喻之。”
郡下有县,县下有乡,乡下有亭,亭下有里,即郡县乡亭里。
娄圭闻之,神色动容,赞叹道:“原来世间竟有如此雅趣,主人提及宗楚客,莫非今日所言香方,即为其所赠?”
郭婉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抹追忆之色,道:“然也。昔日宗楚客曾赠予我一方古香,其香幽远,令人难以忘怀。”
“今日所言配方,就是那方古香。吾愿与子伯共研此道,期吾铺之香,亦能流传百世,成为世人竞相追逐之佳话。”
昔在先秦之世,香料已蔚然成风,载于典籍。
如《诗经·王风·采葛》所云:“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时人采撷葛藤艾草,风干入囊,或佩于身,或置于室庐衣物之间,以洁体、祛湿、辟邪疫。
贵族更以香草为饰,彰显身份之尊,屈原《离骚》中,香草之名纷至沓来,如“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绘就一幅“香草美人”之图,寓忠贞爱国之志。
士大夫亦效之,香囊随身,翩翩君子之风尽显。
但先秦时期的香料,多限于本土草香,艾、萧、蕙、兰、桂、芷、茅等,自然之香,质朴无华。
及至西汉武帝,张骞出使西域,丝绸之路始通;
南越归汉,海上丝路亦辟,商贾往来,络绎不绝。
《后汉书·西域传》载:“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
在这时,异域香料,渐入中原。
其烟微香长,珍稀难得,遂成皇亲贵胄之宠,以彰身份之尊。
东汉之后,进口香料记载日增。
窦宪遣班超购良马苏合于大月氏,汉明帝后马氏倡俭,独不用香薰;
桓帝时,刁存口臭得赐鸡舌香,不解其意,以为赐死,悲泣告别,传为笑谈。
桓、灵之世,胡风盛行,香料愈贵。
汉灵帝于西园,以茵墀香沐浴,余香绕梁,渠水亦香,谓之“流香渠”。
如今汉末,也有不少人爱熏香。
郭婉清楚得很,如今的尚书令荀彧,就是其中之一。
习凿齿《襄阳耆旧记》记之曰:“荀令君至人家,坐席三日香。”
尚书令荀彧的府邸,女侍执炉焚香,为令君熏衣,一时成为风尚。
其实魏文帝曹丕,成年后亦好此道。
等到日后,曹丕为迎美人薛灵芸,路焚香以待;熏衣过甚,马惊堕地,伤其膝,而曹丕亦不改其乐。
可见如今香料是多么受追捧。
魏晋以后,熏衣成风,名士皆尚之。
颜之推《颜氏家训》云:“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履。”宫廷之中,香方秘传,如“汉建宁宫中香”,集诸香之精,用料考究;
葛洪《肘后备急方》载“六味熏衣香方”,香且益身。
西晋石崇,富可敌国,厕中亦有美婢持香囊侍立,刘寔误入,以为内室,笑谈一时。
石崇奢侈,麝香甲香,皆用于厕中,侍女持囊,更添奢华。
驸马王敦,虽见惯世面,亦有尴尬之时,误饮澡豆为干饭,方知宫廷之奢。
襄城公主虽贵,于石崇之甲煎粉、沉香汁,犹有不及,洗手之奢,可见一斑。
如此种种,皆香料的魅力。
郭婉未明言此香方或为荀彧所用,但娄圭亦未觉有异,足见此方荀彧还未于今世使用,他们尚可拿来一用。
郭婉心中疑虑顿消。
于是,她索性再述数种后世流传的香方,一一嘱娄圭详记,以待铺中闲暇,命堂倌逐一尝试调配。
“吾尚有数方,皆乃宗楚客香道之精粹,子伯可一一记下。”
“有龙涎香与麝香合和,辅以蜜糖调和,其香浓郁而持久;”
“又有茉莉、栀子、玫瑰三花并蒂,取其自然之露,蒸馏而成,香气清新脱俗,宛若春日初绽之花;”
“更有一方,乃是以沉香为基,佐以丁香、肉桂,微火慢熏,其香沉稳而深邃,有安神定志之效。”
言毕,郭婉眸中闪烁着期待之光,继续说道:“吾铺之中,若得此数香,必能吸引四方宾客,争相品鉴。届时,香气缭绕,铺门若市,吾等之业,定能更上一层楼。”
娄圭闻之,亦是满心欢喜,连忙执笔记录,誓要将这些香方一一尝试,不负郭婉所托。
俄而,铺中门扉轻启,一缕清风携着外界喧嚣悄然入内,却瞬间被这满室幽香所化,归于宁静。
步入者,乃荀彧府上负责采买香粉的婢女,名曰翠柳,身着淡素罗裳,举止间尽显大家闺秀之教养与风范。
翠柳眸光流转,环顾周遭,最终落定于郭婉与娄圭二人身上,启朱唇,声若黄鹂出谷,温婉动人:“敢问此间,莫非是新近崛起的香脂雅肆?”
“吾家唐夫人,久慕此地香氛缭绕,特遣奴婢前来,欲为夫人采撷几样上佳脂粉,以饰容华。”
郭婉本来不知唐夫人是谁,经娄圭提醒,才知是荀彧的夫人唐氏。
郭婉闻言,眸光微闪,心内暗喜,然面色如常,以礼相迎:“原是荀府贵客莅临,未曾远迎,万望海涵。吾铺虽小,然所藏香脂皆经精心调配,定能契合夫人之雅趣。”
“然在此之前,吾尚有一物欲献于夫人,或能更添夫人之风采。”
翠柳闻言,眸中闪过一丝好奇,微微欠身,柔声问道:“咦?愿闻姑娘高见。”
郭婉浅笑盈盈,自袖中取出一卷古朴竹简,轻置于案上,言道:“此乃一古传香方,历经千秋岁月,其韵犹存。婉斗胆,欲以此香方敬赠唐夫人,聊表敬意。”
“此香非但香气高洁脱俗,更有宁心除烦之奇效,与夫人温婉气质,实乃天作之合。”
正是方才所说宗楚客所赠的荀令香。
翠柳闻言,目光落在竹简之上,心中暗自思量,随即道:“此事重大,奴婢需先禀明夫人再做定夺。不过,若真如姑娘所言,此香方确是难得之物,荀府自当重谢。”
要不要收下香粉铺子所赠之物,翠柳做不了主,需得有主人同意之后方能收下。
郭婉颔首,以示理解,复又补充道:“诚然,此香方需配以精选之料,细加炮制,方能尽显其独特韵味。”
“婉愿亲自赴府,指点府上香匠,确保每一缕香气皆能完美呈现,不负夫人所望。”
翠柳闻言,心中更是满意,欠身一礼:“姑娘高义,奴婢代夫人先行谢过。待奴婢回府禀明夫人,定当速来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