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自无不应允。
他对自己父亲的谋士郭嘉,亦怀敬重之心。
此番往斥候营,唯将曹操手书交予斥候长,令其转致许都荀彧,别无他事。
于是曹丕点头应允,欲令曹椽引领郭婉前往郭嘉居所。
郭婉却轻摇素手,笑道:“婉自行前往即可,主公往斥候营,更需司空亲信护卫引路。若斥候长不识主公,恐生枝节。”
曹丕闻之,亦觉有理,遂与郭婉就此暂别。
谋士所居之营帐,不过数处,而于夜色之中,唯有一帐犹有微光闪烁,宛如夜空中的明星。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众谋士多已寝息,唯郭嘉之处,烛火犹明,映照其坐于案前的身影,未知其究竟处理何务。
郭婉循光而往,轻易便寻至郭嘉所居之帐。
于帐外轻声呼唤,但闻熟悉之音唤其入内。
“婉儿拜见从父。”郭婉轻声说道,语态中带着几分恭敬与亲近,随即缓缓屈身行礼。
郭嘉摆手笑道:“莫要如此多礼,来来来,且在吾面前随意坐下。”
言罢,他便大大咧咧地盘膝坐于郭婉对面,借着酒气,言语间带着几分不羁:“坐坐坐,可是从吴郡安然归来了?吾原以为,长公子待你颇为亲近,未曾想竟能让汝独自前来。”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与好奇,似乎对郭婉的吴郡行程颇感兴趣。
正当郭婉组织语言,准备跟郭嘉聊聊此行见闻之时,就听郭嘉一副遗憾的神采继续说起来。
“长公子新入虎豹骑,吾本欲借此机会,多观其风采。可惜今日只见婉儿前来,心中实有不舍啊。”
郭嘉继续说道,言语间流露出一丝遗憾之情。
他微微仰头,似乎在回忆着与曹丕的过往交集,又似乎在感慨着时光的流逝。
若非郭婉深知其性情,恐怕真要误以为他与曹丕交情匪浅。
“什么都瞒不住从父。”
曹丕方才被他父亲安排入虎豹骑,不过盏茶之前的事,没想到郭嘉竟然已然知晓。
郭嘉轻轻执起案上之器皿,其中所盛之物,或为酒液,或为清茶,郭婉瞧不出来。
他浅尝一口,复又言道:“婉儿此番远道而来,除却探望吾之外,莫非尚有他事相商?若有难处,但请直言。”
郭嘉深知郭婉性情,正如郭婉亦洞悉郭嘉之心。
自家事,自家知,郭婉素非无事登门之人。
面对郭嘉之问,郭婉但垂眸浅笑,以柔和之音回应:“此乃何言?从父过虑矣。”
“既不愿言,那便罢了。且替吾审阅一份行卷。”
郭嘉语毕,随手将一卷文书掷向郭婉,亦不顾其是否稳妥接住,随后缓缓揉按其微感隐痛的胃脘。
郭婉见状,蹙眉道:“从父常年浸淫于杯中之物,汝之体魄,早已不复昔日之康健矣。”
郭嘉闻言,咧嘴哂然而笑:“此乃胎中带来的羸弱,何曾有过健壮之时。”
人各有天命,郭婉虽欲劝诫郭嘉注重养生,然亦知强求不得,唯有代为审阅文书,以尽孝心。
郭婉凭借前世为圣母神皇批阅奏疏的深厚功底,览此封行卷,内容倒也简明扼要,乃述孔融与郗虑二人不和之事。
彼等受天子刘协之召,竟于御前互揭短处,互诋互毁。
郭婉细品其文,料想此等书作,由许都递来,大概是出自尚书令荀彧之手。
人若怀才,往往难免有炫技竞胜之心。
荀彧所拟之行卷,置于郭嘉案前,顷刻间,便令郭婉的注意力,由卷中所述之事,转至对文章本身的鉴赏。
“这一份行卷,详略裁定,博采广引,正如巧妇妙手,纤维缜密。虽不知晓笔者何人,但如今看,甚是不凡。”
正当郭婉凝神审阅之时,忽闻郭嘉于侧,手抚腹部,气息微弱,闭目细语曰:“不知婉儿可有兴致小试笔锋?”
“代吾拟就一函,假主公之名,以劝和此二人。”
既知需代郭嘉处理文书,郭婉亦不推辞,索性解衣拂袖,径自坐于郭嘉之侧,案前安然就座。
其实,郭嘉此请,若为他人所闻,恐觉稍有失当之处。
毕竟,令从女代笔撰写文书,且需以曹操之口吻,此事若为他人所闻,恐将骇人听闻。
一则,替主公撰写文书,尤其是需仿主公之口吻,此乃极为亲密之下属方能得曹操之允诺,岂是随意指派帐中属官所能为之?
二则,郭婉之年岁尚浅,虽曾有复刻曹操《蒿里行》的笔迹,亦有代万年公主作诔之举,备受掖庭激赏并宾客称赞,然仍不乏有人对其文采真伪心存疑虑。
尽管郭婉此后,亦陆续有作品流传于人嘴,然皆非大雅之作,虽有新意与情趣,却尚未有惊艳世人之举。
以曹操的口吻撰写劝和文书,此乃关乎大局之定论篇章,庄重而正式,其书写难度之高,远非数十字之曲辞所能比拟。
若无多年书事之磨砺,实难养成高明之笔下功夫。
郭嘉有此提议,心中亦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
除自身身体确有不适之外,他亦非有意刁难郭婉,实欲亲眼观之,郭婉的才力究竟如何。
凡事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日后若侍奉曹丕,其责任之重,远非在掖庭暴室度日可比。
君上一念之间,即可挥毫成文,昭示百官,颁行四海,此诚为无上荣耀。
然而,若有笔法之瑕疵,亦将备受瞩目,无限放大。
倘若郭婉连一篇劝和文书亦不能妥善撰写,则不如安心于暴室之中,积累资历。
什么都不会,就不要涉足日后曹氏的嗣位之争。
郭嘉早已洞察,郭婉之志不在小,从她随曹丕一行,来到黎阳军营,即可印证郭嘉的猜想。
观今之故太常卿之子羊衜,早年亦曾任职于太常寺,虽无文字流传于世,然其履历清白,职责分明,积年累月,方得资望,循次入朝为官。
“汝且执笔为之,嘉腹痛如绞,亟需如厕。”
郭嘉龇牙咧嘴,似气力不支,几为郭婉之裙摆所绊,幸得郭婉起身相扶,方免狼狈之态。
“婉虽才疏学浅,笔力有限,然既受从父之命,岂敢辞焉。”
未及郭婉叮咛其徐行勿跌,恐有秽物出焉,郭嘉已翩然远去。
“何故衣此曳地长裙,岂不畏军中轻薄之徒乎?”
观郭嘉之态,郭婉微摇其首,不与病者计较。
郭嘉既离,郭婉反觉自在。
作文之事,于她而言,如探囊取物。
然则,为求审慎,郭婉忆及往昔孔融与郗虑之纷争,遂亲自研磨,提笔而书。
欲书佳文,必先思其立场。
曹操之于孔融、郗虑,更显维护郗虑之意。
盖因日后曹操终对孔融忍无可忍,乃至取其性命。
郗虑奏请免孔融之职后,曹操虽曾修书劝二人和解,然实则欲激孔融。
“闻唐尧虞舜之时,有克己谦让之臣,麟凤来仪,民间颂声载道。后世虽德行渐薄,犹有杀身为君、破家为国之士。及至世衰道微,睚眦之怨必报,一餐之惠必酬,而心念国家之士人犹存。”
“如晁错舍身纾难,反遭袁盎谗言而殒;屈原悲悼怀王,却被子椒、子兰谮毁;彭宠之乱,起于朱浮之恶语;邓禹之威,损于宗歆、冯愔之争斗。是故,喜怒爱怨,乃祸福之所由,不可不慎!”
郭婉挥毫疾书,宛若身临其境,化为劝解孔融、郗虑的曹操。
以曹操的口吻述之,别有一番酣畅淋漓之感。
前世的记忆逐渐渺茫,郭婉许久未曾以此上位者之姿,痛快淋漓地“骂”人了。
“朱浮、彭宠、寇恂、贾复,皆一时之英杰也,然因好恶之异,结怨构隙,遂成国家之忧。至于庸常之辈,犹昆虫之相啮,徒自取灭亡,岂复能至此哉!忆往昔,晋君嘉其臣之争事,而师旷以为,与其争于事,不若竞于德义。”
“古之廉颇、蔺相如,小国之臣耳,犹能克己奉公,相忍为国;寇恂、贾复,乱世之英豪,尚能屈己事君,示谦让之德。光武忘伯升之仇,桓公捐管仲之恨,皆胸怀大志、谋定而后动者,岂拘于细微之瑕瑜哉?”
“昔闻二公执法如山,声誉鹊起,纵有小隙,亦宜捐弃前嫌,重修旧好。怨毒积深,徒伤和气,闻者怅然,中夜嗟叹。昔者国家播迁,文举盛赞鸿豫名实相符,经术精深,出自郑玄之门,兼通《司马法》之义。鸿豫亦推文举为奇逸之才,声誉鹊起。”
“今观二公之行,反与昔异,诚为怪事。吾与文举素昧平生,与鸿豫亦无深交,然愿人间和睦,不愿见争端纷起,故竭诚以望二公协和欢好。”
“吾又闻二公为奸人所间,吾为人臣,进不能正风俗、化天下,退不能立德修身、和众人,然抚养士卒、亲冒矢石、力挫浮华之交,犹有余力也。”
郭嘉自溷厕而归,本欲避立于屏外,恐扰郭婉之巧思。然侍立于侧,瞥见郭婉笔走龙蛇之势,不禁惊咦出声。
恰逢郭婉闻郭嘉归,闻其惊声,乃抬头含笑视之,遂将所书数言轻推至案前,请郭嘉一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