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孝元皇帝之时,定妃嫔位号,自昭仪至无涓,凡十四等。
家人子之号,复分上家人子与中家人子,皆列于第十四等之下。
禄秩微末,与佐史等低级官吏无异,斗食啬夫亦同此列。
今汉宫采选,许县好人家的女郎,皆有望入侍掖庭。
许县各里,年纪相当的女郎,大多翘首以待。
虽然掖庭明言不给妃嫔之号,仅为伺候之宫人,但是往昔贫家之家,连入宫的门径都无。
汉室虽衰,但汉廷犹为百姓热衷的佳所。
尤其是乱世,天灾人祸不断,能入侍汉宫,起码能免挨饿受冻之苦。
活下来,比什么都好。
加上此时即将入冬,各家还盼着家中女郎能入宫为家人子,斗食俸粮,也能减冬季家中口食之忧。
郭婉这几日寓居客栈,日则修饰容貌气质,夜则打探采选之需。
她不确定今岁采选,掖庭令所求何样家人子。
按照街头妇人所言,郭婉又提前去宫城南门打听虚实。
有人说,此次虽非天下大选,但亦须有过人技艺,方能得掖庭令青睐。
但郭婉仔细寻思过后,觉得不然。
光有容貌和才学是入不了宫的。
此次海选的家人子进宫是去做苦差事的,而不是去给天子做妾的。
飞上枝头做凤凰的美梦显然郭婉没有做。
她很清楚,此次若想进宫,不是靠自己多有才学。
她通晓音律与诗赋,但掖庭不需要。
她会起草文书诏令,掖庭也不需要。
去年宫中因衣带诏之事,血洗一片,宫人的岗位空缺甚多。
曹操就算是安插人手侍奉天子,也不能安插满整个汉宫。
所以能进宫的前提,是听曹操的话,而不是真的事事顺奉天子。
郭婉猜测,此次采选,最主要的是听话的人。
她必须明白,主公是曹操而不是刘协。
过人之姿倒是不必。
她不需要多耀眼。
识文断字于家人子而言,已经足够用了。
于是,郭婉更加勤于修饰,日夜不息,希望在采选之日,以恭敬谦逊,得掖庭令之青眼。
这三天里她除了修身养性,还在重新回忆上辈子在掖庭为奴为婢的十四年。
由奢入俭难,很久没有做低贱的活计了,郭婉只能尽早去适应。
当然,参加采选前的置办也必不可少。
想要入侍掖庭肯定不能穿一身破烂去采选。
郭婉的衣物虽然不臭不破,但数日的赶路,风尘仆仆,换洗过后虽然整洁,但稍显破旧不恭。
显然需要买件新衣。
她本想随意去街上的衣铺里购置一件新衣,但转念一想,想起了昨日她问路的妇人。
对那位街头老妇的身份好奇,驱使她有了请那位妇人替她裁剪一件新衣的想法。
那位老妇初见时便是在织布绣衣,显然精通针线活。
她自己确实不懂针线,上次老妇因怜惜她早失双亲而相助,这次想来也不会拒绝她的裁衣之盼。
于是,郭婉在第二天又原路返回,重新找到了那个妇人。
妇人仍坐在门前,吱呀吱呀地织着衣,阳光洒在她的身上,显得格外宁静。
郭婉走近一看,那件衣服绣着精致的图案,针脚细密,青灰色花纹,瞧模样像是一件青年男子穿的衣物。
“阿媪,我又来了。”
郭婉轻声说道,尽量不惊扰到妇人的针线活。
老妇听到声音,缓缓抬头,愣神片刻后,认出了是昨日问路的小女郎。
日头的光线被郭婉的身形遮去一半。
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和蔼地问道:“女郎可是有事需要老妇相助?”
“老妇虽年迈,但若能帮上女郎的忙,定当竭尽全力。”
来者是客,织布的妇人问郭婉复来之意。
郭婉微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阿媪误会了,吾并非有事相求,只是想请阿媪为我裁制一件新衣。”
“这几日赶路风尘仆仆,衣物已显旧态,后日恐难以入宫参选见人。”
老妇闻言,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她仔细打量了郭婉一番。而后说道:“女郎身材匀称,姿态出众。老妇愿为女郎裁制一件新衣,以助女郎掖庭之选。”
“不知女郎心仪何种样式和颜色?”
郭婉闻言大喜,连忙道谢。
她看着妇人手中的衣物,好奇地问道:“敢问阿媪,这件衣物是为何人裁制的?”
“是否是家中儿孙所需?吾见它绣工精美,定是倾注了您不少心血。”
老妇闻言,眼神中闪过一丝哀伤。
她轻轻抚摸着手中的衣物,缓缓说道:“此乃为吾儿所裁。”
“每季,吾都会为他添置新衣。”
“然而,自宛城一役后,他再未穿过吾新裁的衣物了。”
说着,她的眼泪不禁滑落了下来。
郭婉见状,心中一紧。
十一件衣服。
她的儿子已经去世四年了。
前推四年,正好是建安二年的宛城之战。
建安二年,曹操出征张绣,张绣投降。
曹操纳了张济的遗孀,张绣心衔怨恨。
曹操听说张绣不高兴,就秘密准备做掉张绣。
可不料计划泄漏,张绣偷袭曹操,曹操猝不及防,一战而败,其坐骑绝影亦陨于宛城之乱。
曹操长子曹昂,更是把生存的机会让给了曹操,主动将自己的座骑战马让给父亲曹操,助其逃脱。
自身则徒步护父,誓死突围。
而近身侍卫典韦,为了堵住寨门让曹操脱险负责断后阻敌。
最终曹昂与典韦、曹安民一同魂归宛城。
宛城一战,伤亡惨重,令人扼腕。
“他离世已有四年之久,每逢换季,吾仍会为他裁制新衣,仿佛他仍在身边一般。”
老妇擦了擦眼泪,叹息哽咽道。
她连忙安慰道:“阿媪莫哭,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您儿若在天有灵,定也希望您安康快乐。”
老妇闻言,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妇人对儿子的思念,以及昨日不经意间流露出对曹操的厌恶,让郭婉愈发对她的身份有了确定。
“阿媪,您便是丁夫人吧。”郭婉小心翼翼地问道。
面上小心询问,但她已经确信无疑。
这位妇人,正是曹操的正室夫人丁夫人。
丁夫人点了点头,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女郎竟知我名?看来,女郎并非寻常之人。”
郭婉连忙解释道:“吾曾听闻公子昂战死沙场,您与曹司空决裂之事。”
丁夫人嫁给曹操时,曹操另有妾刘氏,生长子曹昂和清河长公主。
后刘夫人早亡,曹昂便由丁夫人抚养,丁夫人视其为己出。
曹昂战死,丁夫人悲痛欲绝,口出怨言数落曹操,又悲啼不止。
后来就回家自己住,断了同曹操的联系。
“没想到能在此相遇。”
丁夫人闻言,微微苦笑:“女郎真是会说话。吾儿在世之时,也如女郎一般聪颖上进。”
说着,丁夫人起身走进了屋内。
郭婉跟在她身后,心中五味杂陈。
她猜的不错,这个自称老妇之人,就是曹操先前的正室夫人丁氏。
只是没想到,丁夫人会如此深情地为逝去的曹昂裁制新衣。
屋内陈设简朴,却收拾得井井有条。
丁夫人走到一个木柜前,打开柜门,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十件新衣。
每一件都绣着精美的图案,针脚细密,显然都倾注了丁夫人的心血。
“这是我为昂儿裁制的衣物,每季一件,自他离世后,便再未有人穿过。”
丁夫人抚摸着那些衣物,眼中满是哀伤。
郭婉看着那些衣物,能想象出曹昂在世时,丁夫人如何为他量体裁衣,如何一针一线地绣出那些精美的图案。
如今,那些衣物却只能静静地躺在柜中,成为丁夫人对儿子的无尽思念。
“阿媪,我帮您一起将这些衣物收起来吧。”郭婉说道。
丁夫人闻言,默默点了点头。
两人一同将晒在外边的几件衣物收进了柜中。
虽然曹昂已逝,但这些衣物,丁夫人还是会时不时掏出一些晾晒,仿佛曹子修还在世一般。
每一件衣物都仿佛承载着丁夫人对曹昂的思念和回忆。
“老妇能帮到你也是缘分使然。女郎,汝且安心等待,吾为你裁制新衣。”
三日功夫,足够裁制一件新衣了。
为曹子修缝制了一辈子的衣物,唯手熟尔。
她为郭婉仔细挑选了一件无有纹饰的素色布料,让她两日后来取。
郭婉第三日来取走衣物后,拜谢丁夫人后便同她告辞。
虽不知进宫后何日能再见,但她并不会将自己禁锢在汉宫一辈子,做一辈子宫人。
因而对暂时的分别并不暗自神伤,反而因结识丁夫人而颇有干劲。
——
家人子入掖庭之景,虽非盛事,亦颇有可观。
日初出,霞光映照,宫墙巍峨,许都各家好女齐聚宫城南门,等候掖庭令的择选。
整衣而入,神情肃穆。
大多女郎衣物朴素而不失整洁,上衣下裳。
裳摆轻拂地面,步履稳健,不疾不徐。
发髻高挽,仅以素簪固定,无有珠饰。
偶有几女着华贵衣饰,就会被旁的女郎伸颈去瞧。
郭婉面容恬静,目不斜视,尽显恭敬之态。
掖庭规矩森严,谨遵礼仪,不敢稍有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