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灰的天空阴沉沉,雨将至未至,兜在云间,水和青草气息却早已弥散。纵是清晨,也如身居暗室。
释忧馆沉静得像是被水淹了一般,就连阿道也伏在地上瞌睡。
最适合赖床的氛围。
晦暗之中,一双杏眼倏尔睁开,眸子晃了几下,似是青萍随水波荡悠。林晴疏缓了缓神,才从梦中彻底挣脱。
作为曾经日日六点起床的打工人,她来到照朝以后最期待的事情就是每天睡到自然醒,可不知怎的,这具身体偏要和她对着干,每天七点不到就会自然醒来。
她刚穿过来的时候,原身林霏也就是个十岁出头的女孩,生母早亡,家里也少见父亲身影,几乎处于一个放养的状态。她实在想不通,在这样富裕又宽松的环境之下,林霏为何会有日日早起的习惯,以至形成如此强大的生物钟。
不过醒都醒了,多思无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解决当前的困境——
饿了,需要食物。
值得庆幸的是,昨晚她失联期间并没有死亡,所以才能被孟楚景救下。可不幸的是,她现在身无分文,不知到哪里去找吃的。
宅院里各处屋门都紧闭着,那三个人大抵是不会这么早起床的。
几只喜鹊掠过天井之中诸多树梢头,留下一缕窸窣声,不知消失在何处。或许雨落下以前,它们不会停止对自由的享受。
但对林晴疏而言,比起漂泊不定的自由,温暖舒适的居所更让人着迷。既然这地方将成为未来一段时间的居所,她打算先熟悉一下这个“窝”。
经过这两天的观察,她基本能判断出这地方就是披着香水店铺外皮,接受各种事务委托,类似私家侦探事务所的地方——不过比那要随意得多了,大概率只是三个“失足男子”在等待时光机修复过程中挣钱谋生的产物。
不过让她不解的是,分明能靠售卖香水发家致富,他们为何还要做如此危险之事?莫非真像孟楚景所说,是为了一笔不菲的委托金?
这么说来……在花月楼之前,他们应该已经接受过至少一次委托,并且得到了一笔委托金——毕竟江映雪并未支付过银钱。
那么,他们三人来到崇光元年的时间要比自己更早,甚至早到他们能有足够的时间去置办这些售卖用的香料以及这处宅邸。
甚至……他们还通过某种手段得到了各自的虚假身份。
林晴疏想起昨天去花月楼前,孟楚景就给了自己一份户籍。根据那上面的记录,她就只是个父母早亡、寄居在释忧馆、以做长工为生的孤儿。
这并不是单靠钱财就能办到的事情,至少得有一定的官场人脉。
她疑心过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但想起孟楚景在自己眼前瞬间消失的场面,以及这个宅院之中极分明的现代香水气息,就不由得不信了。
林晴疏一路琢磨着这三个人的背景和目的,绕着走廊转悠了几圈,天都渐渐亮堂起来了,但三个男人完全没有要起床的意思。
她想不通,干脆随意梳洗一番后,溜进宅院前头的香料铺子,从柜台翻出一些铜钱,跑到宅外去找早点摊了。
浓郁的油脂和面点香气很快为她指明了前路,在六米开外的街对面,就有一个饼店,门上一块招牌题着三个大字——烧饼店。
很写实,很朴素,很真诚,很平平无奇。
林晴疏还想瞧瞧别家的吃食,但鉴于这家店的地理位置实在优越,而且顾客并不太多,她终究还是快步朝店门口走去。
一直等到别的顾客走得差不多,林晴疏将手中满满一把铜板往老板手里一塞,自己随意拿了个大饼啃起来,含糊道:“我就这些钱了,老伯你看着给吧。”
饼店老板是个鬓角霜白的老头,轻微发福,看着和蔼,见眼前小姑娘这副架势,脸上挂笑,忙给她包了八个馅饼。
但林晴疏醉翁之意不在酒,环顾四下确认没什么人,神秘兮兮凑近老板耳边问道:“大伯,您这店对面新开的那家释忧馆,究竟是做什么营生的?”
老伯明显一愣,随即意识到对方买饼的真实用意或许就是要从自己口中套取信息,但这“不纯”的动机反激起他八卦的兴致,那双被老迈皱褶包围的浑浊眼睛瞬间亮了一下,被烟气熏了多年的脸也容光焕发起来。
他轻咳一声,像准备开始说书一般对林晴疏道:“这家店是一个多月前刚开起来的,三个面生的小伙子,看着年纪轻轻,奇装异服,却一口气盘下了这整座宅子——要知道,这地界租金可不便宜……”
“老伯,看不出来你也是有钱人啊,居然能在寸土寸金的地方,张罗个店面就卖吃食?”林晴疏咀嚼着馅饼,近乎本能地插嘴——毕竟她对金钱格外敏感。
老伯也不怪她打岔,好脾气地顺着回应道:“嗐,这都是祖上留下的,当年就是个不值钱的破铺面,谁能想到理朝亡了,照朝把皇城定在了此地,这儿的地价也水涨船高,我这小铺面也跟着沾了光。”
果然“运道”这种东西,还是不可忽视的,是与“努力”相背却同等重要之物,囊括了世间无法维持公平的一切,天赋、身份、容貌,诸如此类。
世界因为“运道”的存在而永远不可能存在绝对的公平,今日一同穷得揭不开锅的人,明日可能就有一个挖到了前朝宝物,翻身为富贾。
林晴疏内心感叹,回过神来接着询问关于释忧馆的消息。
“他们那家店专门卖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叫什么‘香水’的,还有什么放在太阳底下会招手的猫,什么……奇花异草的,实在古怪得很,”老伯停下揉面的动作,微昂着头,努力思索,“我好像还经常看见一些穿着华服的人进进出出,和他们往来甚密,但他们之间的交谈都低声遮掩。每次一些看着就身份贵重的人进了铺子,那个披头散发、戴满宝石的掌柜就会鬼鬼祟祟把店门给关起来……”
“按说他家生意这么好,总要有卖完货的一天,但这么久了,我还没见他们从外边往里进过货物。也有人像姑娘你这样来和我打探消息,大多数都是想知道释忧馆那些奇巧之物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同行,不过都没能摸出其中门道……”
老伯体内的八卦本性好像被彻底激发出来,将自己这一个多月来的所见添油加醋地讲了出来,林晴疏在脑袋里盘了盘这些信息,发现实在是……毫无头绪。
她后悔自己没带个笔记本出来做下记录。
一个多月以前就来了,估摸着比她早了一个月……
刚来就有足够的资金……
和权贵之人过从甚密……
林晴疏脑袋里想着这些信息,与老伯作别,揣着大饼出神地走回释忧馆,徒留烧饼店老板看着她的背影发愣——合着自己说了释忧馆半天的闲话,竟说给了它本家人听?这姑娘分明自己就在那儿住着,还来别处问什么?寻开心吗?
刚走进铺门,林晴疏的目光就被那个高大的身影吸去了。孟楚景衣服倒是穿戴齐整,只是明显睡眼惺忪,透露着一丝不满意味。一头长发像云晰一样随意散着,顺直,却也有一些打结的影子。
林晴疏心中感慨他们穿越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融入古人身份,竟然真把头发留到这么长,但嘴上却阴阳怪气道:“哟,日上三竿,掌柜的终于起床啦?现在委托人生死都不明了,你也睡得着?”
“托你的福,一大清早就被吵醒了。你刚刚在倒腾些什么?”孟楚景眉头微蹙,身子好像还带着睡意般有些僵硬,拖着步子上前要去拿她怀里抱着的饼。
“你看我多友爱,还专门给你们带了早点。”为免被对方追问更多,林晴疏赶忙将馅饼递了出去。
“没想到你作息还挺规律,虽然挑食,但睡得少,起得早,是个干长工的好苗子,”孟楚景说着,接过饼,却并没打算放过林晴疏,“钱从哪儿来的?”
来了,这个问题。林晴疏虽觉不问自取是劣行,但也有理直气壮的理由:“拿我工钱垫付的。一共一吊钱,除了这些,掌柜的还要额外再付我二两银子,作为我的工钱以及弥补我因公事受到的惊吓。”
孟楚景没忍住笑了一下:“你还知道要精神损失费?要不要工伤赔偿?”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如果是要给我钱的话,当然是多多益善。”
闻言,孟楚景笑容更深,但桃花眼和冰霜面容的搭配,总叫人摸不清这究竟是微笑还是嗤笑。他随手将饼往桌上一放,一手懒懒撑着柜台,一手拉开抽屉翻找,然后拿出两锭银子递给林晴疏,道:“这是你这个月的工钱。”
林晴疏第一反应是欣喜若狂,感激涕零,可随即又听见孟楚景道:“每月一锭银子,若是因公负伤或表现良好,就额外提成。”
他饼还没吃完,就开始给人画大饼了。
不知怎的,林晴疏心中冒出一种“有钱了不起啊”的忿忿不平,带着情绪恨恨接过银锭,虽然礼节性表达了感激,但毫无真诚可言,又拿了个烧饼转身寻了个座坐定,将再次成为打工人的怨气撒到了食物上。
见此情形,孟楚景觉得摸不着头脑。他本意是想接近,怎么反倒好像……弄巧成拙了?
“好香啊……”云晰一身紫色银丝绣袍随意披在身上,脑袋微微抬着,头发蜷曲披散肩头,似是被香气勾出来的游魂。
“早饭,你新员工特意买的。”孟楚景冲他递出一个饼。
“太好了,感激不尽,”云晰迷迷糊糊接过,趿拉着走到林晴疏旁边坐下,“你身上居然还带着钱?”
“托掌柜的福,给了我两锭银子的工钱。饼是用公款买的,我只是跑个腿。”林晴疏打从一开始见云晰珠光宝气,就把他当成了释忧馆最大股东,抱着供奉财神的态度向他表达感激。
只是这“财神”好像……
“两锭银子!谁给你的?这么多钱?是打劫啊!你是熊猫吗每个月开销这么多……”
云晰带着血液中流淌的资本家本能对林晴疏发出质问,但忽然想起这女子现在无依无靠,想起那晚她被孟楚景逼问时可怜兮兮的惨状,仅存的一点良心还是驱使着他把怒火转向他人。
“我觉得疏疏值得这么高的工资,但你昨晚打架弄坏了我一件衣服,还在这里养了一条狗,以后你的工资要扣。”云晰冲孟楚景嚷嚷。
看来此人虽然有钱,却也小气得不行,也算是沾了不少富人的通病吧。
林晴疏如此评价云晰,忽然觉得孟楚景为人好像还不错——毕竟他好像和自己同属打工者阵营。
“啪嗒”,一只茶杯在孟楚景手中轻轻碎了。
清脆的声响让云晰起床气瞬间消散。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是在没什么王法的古代,而自己刚才居然打算削减“保镖”的工资支出……
“我开玩笑的,”云晰讪讪一笑,“不过这只茶杯的钱真得扣。”
说罢,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埋头吃饼。
林晴疏抿了抿唇,一时失语:合着真正的打工人只有自己,人家可是拿捏老板命门的祖宗。
一种渴求能抓住这些人命脉的冲动涌上她的心头。
屋里三人不约而同望着窗外阴云,各怀心事,萎靡咀嚼这难嚼的大饼时,彦殊顶着消不去的黑眼圈,精神头十足地小跑进屋,见众人如此模样,怪道:“你们怎么还没准备好?”
林晴疏指着一叠馅饼道:“原来你已经起床了。要吃早饭吗?”
云晰摆摆手道:“他不吃早饭。”
孟楚景皱皱眉不解道:“准备什么?”
云晰刚要张嘴咬下一口饼,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睁大眼睛,如梦初醒一般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