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绕深宅,草屋四五间。旭日浸寒漪,千顷梅花香。鹧鸪啼幽谷,鹿鸣呦呦然。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门前招客食,瞭望景甚佳。即此羡闲逸,怅然不可说。
眼前风光旖旎,山水如画,春和景明,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也不过如此。可纵然景色如画,郑朔此时已无暇顾及,侧耳倾听房内动静,似是听到碗筷声响,确定王千芮已将药膳喝下,稍稍放下悬着的心。随后简单喝些清粥,侧身询问少年借来笔墨。
少年微微颔首,将案桌收拾干净后,取来文房四宝。
郑朔伸手接过纸张,开口问道:“此处是何地?”
“河东道蒲州虞乡”,少年自是清楚郑朔之意,遂将地址清晰说出。
“此地离洛阳多远?”
“四百余里”
郑朔轻轻点头示意,俯首执笔写信,于信封前落笔:王伯屿亲启。随后拱手行礼,委托少年将其送至洛阳王府。
“嗯”,少年将书信放于袖口,走至大堂内与老者道别,转身骑马离去。
此地离洛阳四百余里,快马加鞭半日便可到,可山路崎岖,雨后道路泥泞不堪,怕是要一日路程。可郑朔依旧不愿将信交予蒲州官府,以寻得更快救援。他除了些皮外伤,如今已无大碍。王千芮虽高热惊厥,可院内有两位大夫,医术精湛,无性命之忧,此时只需按时行针用药、静息安养即可。
若是将书信交予官府,凭借太原王氏、荧阳郑氏威望,届时必定许多趋炎附势之人上门拜访,以求取援手之功。若是得王氏、郑氏扶持,想必定是仕途顺遂。
郑朔不喜虚以委蛇,不愿与官家打交道。何况此处为救命恩人之所,他们二人淡泊名利,隐居于此,他不愿看到功利之人玷污此处,扰人清修。他更不愿将坠崖之事告知旁人,生怕此事为王千芮招来非议。古代男尊女卑,无论发生何事,古人心里多是将责任归咎于女子。
所谓:妲己误周,玉环惑唐,慈禧亡清,连这亡朝之因都归咎于女子,更何况此等小事。
这是郑朔最不愿看到的,亦是最无奈的。无论如何,如今她是他的妻子,那他便会护她周全,使其免受世俗束缚。
郑朔轻轻叹气,将背靠于门前,抬头看向少年远去的背影,内心满是感激,此人不曾询问自己为何流落至此?不曾询问写信来由?甚者他与他昨日相识,不仅出手相救,更是不求回报,骑马为他送信。
太原王氏,洛阳王府,似是在他眼里不过尔尔。正如昨夜他所言:萍水相逢,不值一提。可萍水相逢,泛泛之交,竟也能为他做到此等地步。
这般淡泊名利、赤忱温厚之人,他甚是敬佩。
正当郑朔凝思之际,院门被人撞倒在地,从门外急匆匆走进一位壮汉,身后背着一名少女。
“何事?”郑朔见壮汉大声吆喝,生怕他惊扰房内人,遂开口询问。
“大夫在哪?”,壮汉青筋暴起,焦急烦躁走至郑朔面前。
“大堂”,郑朔见背上少女口唇稍紫绀,已呈病危之态,急忙示意壮汉往前走去。
壮汉走至大堂,将背上少女轻轻放置于地板上,跪求堂内老者出手相救。
老者拿起少女手腕诊脉,神情凝重,声音惋惜:“她已无脉象。”
“大夫,我求求你,一定要救救她,这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壮汉潸然泪下,俯首跪拜堂内人。
郑朔看着眼前一幕,立即上前行体格检查,少女双侧瞳孔散大,确实已无呼吸、心跳。可口唇、四肢微紫绀,肤温尚存,亦无尸斑,心跳停止时间应在四分钟左右,需立即行心肺复苏术。
壮汉见郑朔将双手放置于他妹妹胸前,反复按压,连忙大声呵斥,伸手制止。此人相貌堂堂、气度非凡,怎这般不知廉耻,轻薄已故之人。
“我在救她。”,郑朔不理会壮汉,时间就是生命,不可片刻停止,随即继续按压,交待壮汉往少女嘴里吹气。
“你……”,壮汉挥起双拳,正欲教训眼前无礼之徒。她是自己的亲妹妹,且已逝世,怎可行此等不雅之事。
“按他说的照做”,老者声色俱厉,吩咐壮汉遵循郑朔之意。
“啊…是…”,壮汉愣住原地,可眼前老者已发话,且那人神情冷静、肃穆,极是认真。此刻他已顾不上道德伦理,无论什么办法,只要能救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他都愿尝试。
半刻钟后,少女仍是昏迷状态,可口唇较前红润,郑朔停止按压,伸手触及她颈内动脉,搏动应手,心脏已恢复跳动。
“老人家,您再看看。”,郑朔起身站于一侧,示意老者上前诊脉,她既然已恢复心跳,那后续的诊治交于他便可。
老者立即上前诊脉,霎时神色诧异,似是不敢相信,随即恢复常态,平静说道:“跟我来”,说罢,示意壮汉抱起少女跟随他进入房内。
“大夫,家妹现在怎么样了?”,壮汉将少女抱起,跟随在老者身后,喋喋不休问道。
老者不语,于床榻前为少女施针后,行至大堂将草药取来,交于壮汉煎煮。
“我妹还有救?”,壮汉拿过草药,跪地拜谢老者,急忙起身往庖屋走去。
郑朔缓缓呼出一口气,侧身坐于门前。此少女为及笄之年,怎会出现心跳呼吸骤停?莫非有先天性心脏病或者其他急症,像她这般年纪,多见于暴发性心肌炎。可此地是古代,没有现代化生化及影像学检查,唯有靠症状、体征及病史去推断。
若是那女子能清醒过来,他再前去询问一番吧。
门外的嘈杂声早已将房内人吵醒。王千芮今晨喝了药膳后,躺回床塌,胡思乱想中又缓缓沉睡过去。醒来后薄汗微解,自觉身体较前舒爽些,思维更加通透些。
再次回首昨日之事,他所说并非无理,此处无女眷,深山密林,他又怎会让陌生男子为她更衣。今晨之事,她确实自觉耳尖疼痛,刺络放血确能退热,他亦无说谎。
她坠崖后多次昏迷不醒,深山幽谷,他若是真有非分之想,应早已得逞,又何必行至梅林草屋后再乱来。何况自己身子确无半分那种异样。
这三月来,确切来说是他坠湖昏迷醒来后,其行为举止、谈吐礼仪判若鸿沟。
不曾想,此人不学无术,醒来后聪敏睿达,连韦编三绝的大哥与之交谈亦处于下风。他骄奢淫逸,醒来后却遣散妾室,洁身自好,立誓唯她一妻。他不懂游术,承影湖失足后昏迷不醒,可此次坠入深潭却能自救,甚至将她救出。
他亦多次于国公府内为她解围,此次更是挺身而出救她于危难之间。若是换作从前,他定是袖手旁观,落井下石。
这人昏迷醒来后怎可变化如此之大?连学识与游术亦可无师自通?
还是这世间真有灵魂转换或魑魅魍魉附身之说?
王千芮不知为何自己会有这般想法,可那人确实已无半分从前影子。
她竟看不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