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荽提着一盏三彩行灯在前引路,王千芮向崔溪行礼后,缓缓转身,沿阶而下,顺廊而西,往庭院深处走去。庭院深深,夜暮霭霭,晓风残月,寒风呼啸,越过重重垣墙,掠过朱壁丹楹,吹乱行走在幽径上三人的衣襟,浓云翻滚,风越来越大,渐渐遮满整片天空,陡然间,雪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雪落空庭,静寂无声,这应是开春后最后一场雪了吧。
雪雰雰而薄木兮,欲吹梨花零落落。雪霰纷纷流枫路,阶平庭满白皑皑。霭雾蒙蒙笼云涛,疑是蓬莱仙境来。那人一袭白色披风行走于风雪之中,宛如九天仙子误入凡间,纤尘未染,冰清玉洁。郑朔跟随在王千芮身后,时光犹如静止一般,眼眸里全是那人。
“小姐,姑爷,阁楼已打扫干净,就等您回来了。”,内院管事嬷嬷立于阁楼前,恭敬等候着这三年未曾归府的王千芮,一见她前来,立即上前俯首行礼。
王千芮微微颔首,抬眸望去,眼前雪花纷飞,仙雾飘渺,楼阁玲珑,池馆水榭,假山怪石,花坛盆景,藤萝翠竹,映在青枫绿柳之中。一切皆是三年前她未出嫁时的模样。过往点点滴滴瞬间涌上心头,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恍如隔世一般,原来自己竟离开王府这般久了。
“下去吧”,王千芮缓缓向前走去,不愿多言。
“这……”,管事嬷嬷正欲上前询问,她尚未伺候王千芮更衣就寝,怎可此时退下。
郑朔疾步上前,伸手阻挡管事嬷嬷前行,眼神示意她莫要打扰那人。
“奴先行退下,小姐有何吩咐,随时差遣。”,说罢,行礼后转身离去。
郑朔依旧默默跟随在王千芮身后,眼前人似是有许多心事,从他第一次见她时,那人便是噤若寒蝉,冷若冰霜,眼里无光。他不知如何宽慰眼前人,或是,他不知该以什么身份去宽慰那人。
他不过是来自异世的陌路人,仅此而已。
“你此后便在此处歇息”,行至枫月阁前,王千芮停下脚步,轻抬纤指,示意郑朔在阁楼一层休息。
郑朔站于原地,久久不语,依旧看着眼前那抹倩影,直至那人消失在阁楼楼阶转角处,方回过神来,侧身往面前门扉走去。
房内寒霜渐重,冷风从直棂窗前徐徐拂来,浮动拔步床上悬着的浅青色帐幔,四鼎香炉里散发着淡淡檀木清香,直通脑府,宁心安神。
可他此刻的心情又如何能平定下来,若说幽谷中那两次痴望,是无意之举。可今夜正堂前的痴望又该作何解释……
他怎会对她起那般心思,他何时对她起这般心思,他怎能对她起那般心思。莫非……是冬至那日惊艳于她的容颜,或是除夕那日惊叹于她的才华,或是梨园深处那抚慰人心的琴音,亦或是今夜膳厅前她穿越人海为他指引前路。
夜色渐浓,枫叶临窗,郑朔默然起身移至窗前,纵然窗外寒风潇潇,飞雪飘零,亦无法将此刻忐忑的内心平定下来。他并非迂腐之人,心之所意,便是心中所向,只是他未经情爱,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之事。或许,是他这几日与她在谷中朝夕相处,加之如今身处陌生之境,进而对她产生了依赖之意,并非是喜欢……
寒酥入阁楼,凛寒人不知。愁因深暮起,更著风和雨。此夜怎堪眠,伏枕独辗转。忧来如循环,苦此夜难颓。万瓦宵光曙,重檐朝雾收。晨兴步膳厅,悠悠不欲食。
待众人早膳结束,崔溪拉过王千芮的左手,温和说道:“芮儿,随娘亲到翠微园走走。”
“好”,王千芮向王旭尧行礼后,扶着崔溪往前走去。
王旭尧看着王千芮远去的身影,摆手屏退下人,膳厅内唯剩翁婿二人,相对无言,气氛尴尬。
“我明日便去国子监修学。”,郑朔出声打破僵局,他如今身处王府内,处处受限,多有不便。更何况他想远离王千芮,亲自验证一番自己对她起意,是否真的是心理学上所描述的情感依赖。
“立身必先立德,德为先,能为上,行为善。”王旭尧端坐于正位,严肃说道。
郑朔拿起案桌上清茶,慢慢品尝起来,他自是明白王旭尧话中之意,此话暗指他无德行,应先修德,才可前去国子监修学。他倒想听听古时帝师对德行是何看法,遂开口问道:“何为德?”
王旭尧看着郑朔在他面前品茶,一副事不关己模样,顿时忿然作色,拂袖而去。旧时他教导太子之时,亦不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此人可谓孺子不可教也。
“李显并非有德有能之人,还望太傅莫要与之走得太近。”,郑朔轻轻放下手中清茶,从容自如看向王旭尧,似是早已看穿棋局。
王旭尧停下脚步,四处察看,确认无外人之后,转身凝视郑朔,誓要将眼前人看透一般。
郑朔不理会王旭尧,继续说道:“太傅可知武皇为何迁都洛阳?”
“竖子怎敢妄言。”,王旭尧怒视郑朔,眼前人竟敢直呼太子名讳,直言朝廷之事,实是无礼,罪可落狱。
“武皇迁都洛阳,是要摆脱李唐遗留的政治影响,告知天下人武周与李唐并非一朝。更重要的是以洛阳为都,可以居中而摄天下,外可定吐蕃、突厥、契丹,内已平李氏诸王及徐敬业叛乱。如今天下格局已定,武皇早已掌握全局,地位不可撼动。若是太傅执意行那谋逆之事,届时战火四起,生灵涂炭,内忧外患,是要做那亡国之臣吗?”
“女子为帝,本就有违天理,我乃替天行道。”声音阴鸷狠戾,似是杀心已起。
“难道太傅眼里只有巍巍天理,而无黎民百姓吗?还是说太傅欲借太子之手,为逝去的王皇后报仇,实是在泄私愤?若真如此,可对得起门前御赐的“德耀青黎”这四字,您的德行又当如何?”
“你……”,王旭尧顿时急火攻心,不知如何作答。
“太傅,可曾想过一旦兵败,这赫赫数百年的太原王氏将遭受怎样的清算,您不可能不知,为了心中所谓天理与孤愤,便要赌上全族的性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