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暮微寒凉,林间孤雁鸣。夜阑人静处,晚风送暗香。
仆从将晚膳放置于案桌上,行礼后退去,房内再次安静下来。
郑朔轻轻拿起捧盒里的枣泥酥,细细观看,其形如盛开的迎春花,呈明黄色,淡淡酥香随着晚风扑面而来,让人心生净化之感。入口酥脆,内里绵柔,蜜枣的香甜与糯米的软糯完美结合,尝来回味无穷。
不曾想,她性情甚是清冷孤傲,竟是会钟意于这般软糯香甜之品。想来应当是生活虽苦,自行加糖,余生犹短,偶尔悦已吧。
回想起,她这些年所承的苦楚与委屈,郑朔恨不得能早些魂穿于此,若是年幼之时便遇到她,定是不会让她这般痛苦至今。
或许他自己亦未曾想到,仅仅几月,他已从一开始的难以相信魂穿,到以梦为马旁观历史,再至如今懊恼与她相见恨晚。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已动情如此之深而尚未自知。
晚风轻轻,吹拂青丝,浮云不解意,随风飘来去。悠悠不欲食,淡淡哀伤起。想来了无意,卧听余梁音。
寒灯里,忽闻钟声,月斜窗纸。
四更起,天黯如铅,云寒似水。
郑朔缓缓起身,简单洗漱,收拾细软后,走出房门,转身回眸便见阁楼之上烛火摇曳,那人站于窗前,静静看着他。
天未破晓,夜深寒重,此时应当是良辰美梦中,她怎在此,又何时站于此……
冷月淡淡,洒落窗前,乌发雪衣,迎风而立,怀抱火狐,微微俯首耳语几句,怀里的狐狸似是得了指令一般,从阁楼之上一跃而下,徐徐走至郑朔面前,随后靠着他的袴脚反复磨蹭,撒起娇来。
郑朔微微蹲下,轻轻抚摸它的毛发,一人一狐,似是老朋友之间的相处问候。许久未见,它似是长大了些,全身毛色较前深红,像是涂了一层油彩,在月光照耀下闪动着华丽的光泽,身段优雅而匀称,眼神清澈而明亮,甚是讨人欢心。待触摸到它的脖颈处,竟是发觉此处挂着护身符,微微诧异,抬头看向窗前那人。
王千芮看着眼前一幕,轻轻点头,示意他带在身上,此次进宫,凶险万分,生死未卜,愿它能庇护他平安归来。
郑朔矗立于原地,凝眸远望,灯火阑珊处,窗前倩影,绯烟初坠,月色如水,美人如画。眼眸中不知何时已是布满深深的眷恋,如同清晨的湖面上荡漾着的温柔光线,柔和似水。
这是她第一次将随身之物赠与他,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郑朔小心翼翼将护身符放置怀里,温和说道:“等我回来”,声音温柔似水,带着满腔的爱意,和着清晨的微风,缓缓飘至阁楼前,甚是撩拨人心。
心弦再次因此人颤动,相较以往的心绪难宁,此次尤为明显,亦越发强烈。王千芮倚窗而立,依旧不动声色看着眼前人,并未像既往那般躲避他的目光,只因深怕此次相见,便是最后一眼。
不敢深想,他此行入宫若是遭遇不测,此后她该当如何是好。眼前人犹如生命中突然出现的一束光,温暖而静好,可如今却是不知何时会刹那熄灭消散,这种难以捉摸的感觉,想来实是难以心安。
不可否认,内心深处,她确是万分渴望他能安然归来。可能是生命中曾出现过照耀她前行的光,她已不愿再回到从前那些黑暗岁月了,她不愿再一人承受这些苦难了,她想他能一直陪在她身旁……
她好像越来越在意他了……
春风微扬,带着温润的芳香气息,轻轻安抚着两颗不安的心。
“世子,宫里的大监已在门前等候多时,该动身启程了。”,芫荽本是不愿上前打扰两位有情人,可宫里规矩极多,催促得紧,唯有上前提醒道。
郑朔微微浅笑,对着窗前那人轻轻点头示意,随后转身离去。
少年手执纸伞,浅笑如初,身影如松,行走如风,一往直前,不曾回首,不知阁楼之上那人,此时正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暗自神伤。国公府世子以身为饵,以己入局,请天下人入棋局,举棋犹如胜天半子,气势如虹,壮志凌云,此番风骨气节,试问天下人,可比肩蔺相如否。
他信守了诺言,为保全两族之人甘愿以身试险、赴汤蹈火,不惜身败,势要破局。
此番舍身取义,怎不让旁人为之动容。
泪不知何时滴落,那人已消失于枫林之中,王千芮缓缓回过神来,轻声说道:“好”,声音细微,无人能听晓,正如无人能知晓她此时的心境。
晨曦不问窗前人,随风私自潜入房,透过纸窗染玉帘,薄泪惊醒梦中人。无意台间游久客,有情屋角置君兰。愿君但行皇城路,昂首阔步自逸游。
郑朔行至正门,门前早有皇城内谒者监在此等候。
“世子,请”,大监上前行礼,恭敬说道。
郑朔微微颔首,在马夫搀扶下进入车内。
车声辘辘马萧萧,山色何如换六朝。满城春色宫墙柳,一进宫门深似海。回首来路已茫茫,行行更入茫茫里。独将浑噩留天地,几为沧桑纪废兴,唯有空悲叹。
皇城东侧,崇文学馆,东宫所辖,是皇室直属的教育官属。此处不仅壮丽宏伟,更是囊括各种传世经籍与名儒大学成者在此。
可谓是天下求学士子心中之圣地也。
郑朔在大监的带领下,换上澜衫,领取腰牌,进入崇文馆。
“王太傅”,大监将郑朔领至馆内,向王旭尧行礼后,便先行退下,他自是清楚二人乃是翁婿之亲,便不再行推介了。
王旭尧看了郑朔一眼,伸手示意他先行向李显行礼。
“臣郑朔,拜见太子殿下。”,郑朔走至李显面前,俯首行礼。
李显端坐于位,视若无睹,不以为意说道:“免礼。”
“谢殿下”,说罢,郑朔再次俯首行礼,在王旭尧的指示下走向西南侧上的空位。
馆内响起惊堂音,王旭尧环视馆内一周,确定学子均已到齐后,正色直言:“今日讲君臣之道。”,随后看向李显,郑重其事问道:“殿下觉得,何为君臣之道?”
“臣事事而君无事,君逸乐而臣任劳。臣尽智力以善其事,而君无与焉,仰成而已。故事无不治,治之正道然也。人君自任,而务为善以先下,则是代下负任蒙劳也,臣反逸矣。君人者,好为善以先下,则下不敢与君争为善以先君矣,有过,则臣反责君,逆乱之道也。”
王旭尧手捋长髯,赞赏道:“殿下所言极是,君臣各处其位,各谋其政,臣子不能玩忽职守,君主亦不能越俎代庖。若是君主与臣子争事,便会导致君失其名,君弱臣强,最终导致纲纪废弛,政治混乱。”,说罢,敛容屏气直视郑朔,辞严义正说道:“而我等身为臣子,当需为主君尽心尽力,切不可行逾越之举,做逆乱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