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入医馆的瞬间,一股让古决明熟悉不已的药香便扑面而来、钻入她的鼻腔。
熟悉的药香使得古决明一直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本略显沉重的脚步也变得轻盈。
而卞夏自踏入医馆起便在观察着医馆的布局。
“叔!”古决明启唇唤了一声。
“少东家来了。”王掌柜闻声对古决明扬了扬嘴角,待瞧见跟在她身后的卞夏,掌柜才放下笔,推开挡板走到古决明身边。
“你带朋友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王掌柜苦恼地皱了皱眉,思索片刻,他扭头冲里屋说道,“小贺,倒壶水来。”
古决明拉着卞夏朝楼梯口走去,“别麻烦啦,我带他上楼看看——哦对,咱们医馆什么时候添人了?”
王掌柜目送古决明牵着卞夏上了楼,仰头对她道:“这人你也认识,就是上次晕倒的那位。”
那件事已过去了好几个月,古决明一时之间没能回想起有关那人的任何记忆。
王掌柜见她没回应,又提醒道:“是进京赶考的。”
话音刚落,有关那人的记忆如潮水般向古决明涌来。
“是她啊。”古决明恍然。
古决明自来到医馆不论步伐、神情皆仿若回到了他初识般的轻松明媚,一改在宫中的稳重。
古决明牵着卞夏来到二楼库房前,晴朗天光透过窗户斜照在木门,将木门上几道划痕照得一清二楚。
古决明“嗒嗒”几步走近木门,蹲下身用手指着那几道划痕说:“这是我小时候留下的。”
卞夏上前,在古决明身边蹲下,他低眸看向她手指之处,近看才发现划过木门的痕迹竟入木三分。
古决明替他将委地的衣摆拾起,逆着光望向卞夏的脸庞,与他闲话道:“我儿时师父很喜欢带我来医馆玩,那时候我年岁不大,帮不了他,所以通常是他开堂坐诊,我和茱萸那丫头在医馆里乱窜。”
“国公爷没意见吗?”
古决明顾虑卞夏的膝盖受不住长时间的压迫,便扶着他站起身来,又朝三楼楼梯处走去。
“我爹爹……”古决明扶着卞夏一步步登上台阶,“我爹爹只想我活得快乐。他经常说,让我随心所欲的生活。那年阿娴殇了,我没跟任何人说,就钻进师父的牛车跟着他一块出了京幾城,一路逃似得去到河西,怎么也不肯回来。还是茱萸告诉我,我走的那天我爹心急如焚,不惜进宫找到皇后娘娘,动用西厂的人把京幾城翻了个底朝天……最后他闯来医馆,见我师父也人间蒸发这才叫人不再寻我下落。”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三楼露台处,将京幾城的繁华尽收眼底。
古决明所说的事情卞夏在当时亦有所耳闻,但他怎么也没料到几年后的今日他会跟传闻里被父母兄长宠坏了的古二姑娘站在同一栋楼上、看同一景色。
“我怎么在你面前总爱提这些事啊。”古决明回眸望他,楼外天光夏景好似悉数涌进了她那双明眸善睐的眼。
卞夏眉目间藏着的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我愿意听。”
“那你呢?”古决明说,“你是怎么长大的?”
直到话音消散在风中,古决明的眸子里依旧含着柔光,带着干干净净、纯粹的好奇。
仿佛在钟鼓司长大没什么大不了。
“我……”卞夏略显艰难地启唇,但儿时的遭遇是他此生受过的最深的伤痛,他无法把那些事化作言语讲给任何人听。
“你不想提那就不提,”古决明担心他膝盖站不住,便扶着他在凳子上坐下,“每个人都有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没什么的。”
“不是秘密。”卞夏仰首望她,眸中泛着的情绪是古决明看不懂的。
他脱口而出这句话后又垂下眼,没有看古决明了。“只是很痛苦而已。”
古决明知道卞夏儿时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她知道他从未被这世界温柔相待过,除去赵丑给予过他温暖、给予过他一点甜头,卞夏的人生便是冰冷苦涩的。
“我知道。”古决明握住卞夏的手,蹲下身,抬头仰视着他,“我知道你恨那个拆散你跟你父母的人,我知道你恨那个仗着自己身份贵重就对你肆意责骂的人,我知道你恨那些指着你鼻子骂的大臣,我也知道你恨景掌印,对他恨之入骨……”
卞夏错愕地看向古决明,“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亲口跟我说过。”古决明见他眸中情绪没有散去半分,只好提示道,“在河西走廊,我刚认识你不久。我当时对你说谎了。”
卞夏清楚自己不是个多话的人,他无法理解当时的自己怎么敢跟古决明提起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
好一会儿,他喃喃道:“原来我跟你说了这么多。”
古决明扬起笑,“是呀,你跟我讲了很多。我从那时候开始就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卞夏闻言不禁手攥成拳,保持着面色等古决明的下语。
古决明察觉到他的紧张,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你今日来是想跟我说西厂最近的动作……卞夏,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虽然那些事可能违反了我的准则,只要你没有滥杀无辜我绝不会因此讨厌你。”
古决明对上卞夏的眸,将他一切情绪尽收眼底,好一会儿她启唇又说:“我知你满腔愤懑,也知这个世间对你不公,但……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将屠刀挥向无辜之人,不要把自己变成和那些使你如此的人一样……有罪的是他们而不是这世间的所有人。”
卞夏眸里涌起千万情绪,心里亦有千言万语想说出口,但他终是垂下眸、吞下呼之欲出的话什么都没说。
“时辰还早,”古决明对于卞夏的沉默毫不在意,她并没期望卞夏能回应自己什么,“我带你去房间里睡一觉吧。我跟叔还有话说。”
安顿好卞夏,轻手轻脚将房门关上后,古决明才贴着门深深叹了口气。
太阳倾昃,日光止步在门前,就宛如世间善意从未到达过卞夏的人生里。
古决明用手揉揉眼角,扶着扶手快步下到一楼。
“要吃饭吗?”古决明方出楼道,王掌柜就出声问。
古决明走到柜台前,将整个身子都压在台面,用手撑着下颚,对王掌柜点了点头。
“做不做你朋友的饭?”王掌柜手提一包瞧不出里面是什么的布袋,掀开挡板,从柜台后走了出来。
“也给他做碗吧。谢谢叔。”古决明翻过身,靠在柜台边,移眸盯了盯王掌柜手里的布袋,“叔,你手里是什么?”
“香料。”王掌柜说,“我去给你做饭,你看店。”
直到王掌柜的背影被几株绿竹遮挡,古决明这才站起身,掀开挡板绕到了柜台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游记翻看起来。
“少东家。”贺君同不知什么时候从药房来到前堂,走到古决明身边,轻轻唤了一声。
古决明抬头,怔然片刻才将面前气色红润的人与脑海中那位脸色苍白的小生对上号,她接过贺君同递来的茶盏,与她说了一句谢谢。
平心而论贺君同的长相英气十足,如果古决明并未给她诊脉,单看贺君同的身形与五官,她很难发现穿着这身月白襕衫的其实是位姑娘。
“你……”古决明泯下口茶,试图找些话题与贺君同攀谈。
“少东家事忙,我来医馆这么久今日才见了少东家一面。”贺君同瞧出古决明的窘迫,便主动打破了尴尬气氛。
古决明放下茶盏,“是呀,这段时间遇见的事不少,没办法月月都来。你身子可好?调养过来了吗?”
“少东家妙手,已药到病除。”贺君同道。
“不久就是秋闱你怎么没有温书?”
贺君同惊诧古决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后却还能理所当然与自己谈论秋闱、询问自己备考得如何。
她垂下眸,不动声色地掩下心头思绪,启唇道:“白日要做工,晚上才能温书。”
古决明无意识地用手指捏着游记的封皮,轻声对贺君同道:“若需要你可以跟王掌柜请假,别误了你的正事。”
贺君同浅浅笑了笑,端起面前的茶盏以茶代酒,敬了古决明一盏茶。
两盏茶空,贺君同将目光落在古决明身前的游记上,“少东家喜欢看这些吗?”
古决明绕过柜台,掀起挡板走到贺君同身边,为她挡住炽热的光线。“对呀,看看别人走过的路会很幸福的。”
贺君同后退几步,默默打量着古决明,片刻,她喃喃道:“可我听说,少东家出生于富贵人家……”
古决明笑了笑,面色坦然道:“富贵人家又怎么样?这世道对女子的束缚、要求太高,出生于富贵人家,无非是囚笼华丽、精致一些而已。”
贺君同抬眼,深深看向古决明,片刻,她启唇道:“但你,似乎不在囚笼里。”
“是吗?”古决明认真回望贺君同,嘴角的笑越发深了。“我希望你也不要被困于牢笼里。”
贺君同看着她此时模样,不知怎的她突然感觉到古决明内里的矛盾与挣扎。
在医馆做工的这些日子贺君同没少听王掌柜提起眼前之人不同凡响的经历,王掌柜口中的古决明极坚韧通透,日日笑容满面的——但自己身边、眼前的古决明她虽笑着,可她的笑容不达眼底——此时的她仿佛身负万千枷锁。
“少东家,面好喽,我去叫你朋友?”王掌柜端着托盘,脚步很快地走到木桌旁,将托盘上的碗放在桌上。
古决明瞧了瞧西斜的日光,起身朝楼梯口走去。“没事,我去叫他吧。”
王掌柜应了一声,又对古决明道:“那你也把夏花叫下来吧。”
“什么?”古决明猛然回眸,站在光与影的交汇处,诧异地问,“夏花也在?”
五人围坐在木桌旁,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碗冒着热气的阳春面。
王掌柜将自己是如何与夏花相识又如何将夏花带到医馆、认作义女的前因后果全盘托出后,古决明不禁大吃一惊——她未曾想自己和夏花的缘分会这么深,明明她已做好此生与夏花告别的准备,但命运竟让她重新遇见了她。
“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古决明替夏花捋顺了额前的碎发。
王掌柜嘿嘿笑道:“这也是因缘际会。”
天色如墨,不知从何而起的狂风一刻不歇地刮着,吹断了枯死的树枝。
一股劲风吹开了掩着的窗,吹灭了书桌上的烛台。
没有烛光,卞夏眼前一片漆黑——今夜无星无月,抬眼看,窗外也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主子。”林睿举着火折子,从房外推门而入。
卞夏没有应他的话,沉默地看着那一线光亮缓缓靠近自己。
“主子,陛下唤您。”林睿走近卞夏身边,伸出手想扶他站起身来。
卞夏撑着林睿的手从木椅上起身,迈着略显吃力的步伐向门口走去。“咱家今日看见贺君同了。”
林睿吃惊地说:“怎么会遇见她?”
“当真是无巧不成书,贺君同居然在决……古司药师父的医馆做工。”卞夏声音很平静。
狂风依旧刮着,像是要割破行人的耳朵。
林睿扶着卞夏在无尽的黑夜里不知走了多久——手上的火折子早已被风吹灭。
“主子……”黑夜里,林睿唤道。
“你怕了?”卞夏问。
“不……”林睿说,“我只是觉得,主子面前并非只有同归于尽这一条路。”
二人走下台阶,林睿接过宫人递来的灯笼,为他与卞夏照亮前路。
卞夏眸中倒映着摇曳烛光,使得他的眼底像是涌起万千情绪。
“你以为陛下不知我心里在想什么吗?”待走过那棵断了枝丫、在黑夜里形同鬼魅的树,卞夏扭头望向林睿。
他的瞳仁似深渊万丈般的深邃。
林睿很清楚拥有这座皇城的主宰之权、对生活在这座城里的人有着生杀予夺之权的上位者绝不是个心盲眼盲、任人摆布之人,即便如今他重病缠身,把手里权利一分为二交给了他的儿子和司礼监但这也不代表这皇城里的人对他没有敬畏、没有恐惧了。
谁都知道,卞夏和景掌印是皇帝用来平衡寺人势力的棋子——皇帝绝不会允许东西厂跟司礼监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体,也不会允许景掌印或卞夏任何一方打破如今的局面。
林睿细思至此,猛然明白了卞夏为何要拖自己下水——倘若他不入水,皇帝为保持如今局面必会回护景掌印,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皇帝不会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