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二一死,冯锡杰等人越发心惊,打不过又闯不出去,继续恋战也无意义,很快都停手认输,被点穴带了下去。
冯锡杰口中犹自不肯服软,大呼自己乃是见证,云堡如此对待是坏了武林规矩,又将三才剑掌门人屈平垆的名号抬出来。
云泽不屑道:“你本就是不请自来,方才又口喷艾烟,意图对我云堡不利,分明是厉行舟的同谋,还有脸自称见证!为本门安危计,说不得只好将阁下留下,否则你当我们很想管饭么?”
冯锡杰当然大声叫屈,称自己全不知情,因为近来偶感风邪才用厉行舟给的旱烟提神,况且鬼眼魔之说不过是云堡的臆测,倒也振振有词,推得一干二净,可惜方才抽了半天艾草制成的烟叶,已然嗓音嘶哑,入耳如同破锣。
云倾道:“倘若查明此事与冯长老无关,自可放任离去。闻说屈掌门是正直君子,门中规矩甚严,云堡代为管束一下言行不端的师叔,想必他不会见怪。”
以雁形门的作为和手段,势必不能轻纵,实际上从今晨起,客院周围已暗布人手,在两名一等护卫带领下严密监控,那些探头探脑的党羽一律拦截不准踏出半步。眼下厅中交手已毕,云桐于是带了部分护卫赶去抓人。
偌大的议事厅渐渐静了下来,俘虏押下,两具尸身被抬走,地面和墙壁血迹清理干净。到了此时,正邪忠奸已昭然若揭,却还不到散场的时候,众下属看着独自站在一角的涿州舵主,都是心情复杂。
云向隅感到心跳得有些急促,可该来的终归要来,自己犯下的过错总得面对,他深吸一口气,举步来到堂下,双膝跪地:“堡主,属下识人不清,见事不明,糊涂透顶,几乎酿成大祸,愿听凭处置,请堡主重重责罚!”
四下寂静,他的话很简短,但一字字发自肺腑,浸满了沉郁痛悔,令人闻之动容。
云倾默然,许久才问道:“向隅,在你心里,觉得自己的过错就只是识人不清、见事不明吗?”
云向隅抬不起头,低声回答:“是属下不知自省,一错再错,辜负了堡主的信任。”
云倾微微摇头:“你还是不明白。你一再行差踏错,是因为被人捏住了弱点,有心算无心,可你为什么一定要有这个弱点?”
他目中现出失望:“你想收养那个孩子,想对自己和廖青桓有个交代,为何从来不说?整整九年时间,就算前两年我还未接任,你没勇气向义父坦白实情,那之后呢?随时可以禀告,可你都在干什么?在苍山时不说,到了涿州分舵不说,债台高筑时不说,等到东窗事发回山请罪,还是闷不吭声!”
云向隅低声道:“我……属下一开始不知该怎么禀明,到后来,犯下的错多了,越来越开不了口……”他惭愧得说不下去,“若非堡主识破阴谋,及时相救,属下已经死于非命。”
“向隅,我了解你是个重情义的人,”云倾朝他凝视。从清晨踏入议事厅起,他的神情一直是淡淡的,此刻却平添了肃杀与冷漠,缓缓道:“因此即使众多疑点都指向你,即使厉行舟把证据摆在眼前,所有人都在质疑,我也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给你足够的机会说出实情、分辩解释。可你是怎么回报的?说是请罪,实则一言不发!你对廖青桓恪守诺言,对陆君淮仁至义尽,明知雁形门不怀好意,你也不在乎将把柄送到他们手里,唯独对我这个堡主却是一意欺瞒、抵死不认。既然如此还回来做什么?给堡里出难题,让我猜谜、给你洗脱嫌疑、收拾烂摊子?云向隅,你不觉得自己过于倨傲了么?又将这许多同门置于何地?”
云向隅想不到堡主申斥得如此直白,一时无言以对,倘若此刻面前有一条地缝,他情愿立即钻进去,永不出来。这种极致的悔愧甚至比被勒住脖子吊上房梁还要难受。可他只能忍着。他隐约明白,如果说执意要将赌注押在陆君淮身上是由于已经输不起,那么迟迟不敢说出内情,或许就是害怕从此失去堡主的信任,无从面对云倾失望厌弃的目光。
厅堂中落针可闻,众下属见到素来含蓄的堡主神色冰寒,字字如刀,毫不容情,都是屏息静气,不敢发出声息。
云清又问道:“按照堡规,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这句话是朝着刑堂堂主云松发问,云松上前一步,沉声道:“私下收养叛徒之子,长期欺瞒堡主、同门;与雁形门私订契书,出卖堡中利益,两罪并罚,当废去武功,监禁十年;亏空账目数额巨大,当杖八十,罚没家产。”
楚瀚亭的面色顿时刷白,他知道没有立场求情,可云向隅总归是自己的亲弟弟,一旦武功被废,二十年苦修尽付东流,只怕是生不如死。他也顾不得颜面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恳求道:“堡主,向隅自小就是又蠢又倔,死要面子,但他对本门绝无贰心,求……求堡主看在他过往有些微末苦劳的份上,宽宥一二,让他能戴罪立功,以报堡主救命之恩!”
说到后面,他的眼睛红了,用力磕下头去:“还有亏欠涿州分舵的银两,属下倾家荡产也会尽力替他还上。”
向仲予是几位舵主中年资最长的,见状也上前劝道:“云舵主虽然犯了糊涂,但他为奸人算计,险死还生,已是吃足苦头,受到了教训,恳请堡主从轻发落,再给一次机会。”
楚总管平日待人宽和,众下属或是看在与他的情分上,或是物伤其类,也觉处罚太重,纷纷起身求情,顷刻间议事厅中或站或跪,已是一大片。
云倾叹了口气,忽然觉得有些疲倦,摆手让众人都起来,才淡淡道:“向隅,你天分虽好,却分不清轻重,遇事自专,并不适合为人下属。我本想着派你做了涿州舵主,自可发挥才干、磨砺性情,但看来是错了,还险些搭进你的性命,为阖堡上下招致祸端。”
他看着依旧跪伏不动的云向隅:“本应交由刑堂依门规惩戒,但事情到了现下地步,我破例插一次手。向隅,你走吧,我将你开革出去,从今而后与云堡再无关系。你的家小住在苍山,不论是愿意随同一起离开,还是等你日后来接,堡里都不会留难。”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云堡堡规虽严,但从属犯错都是关起门来论处,逐出门墙的前例少之又少。须知武林名门最重声誉,门下子弟往往宁死不愿被驱离。
这般处置丝毫也不比废去武功轻。
众人还想求情,云倾冷然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谁若再纠缠不清,就与他一道走罢。”
云向隅脸色煞白,浑身发抖,颤声道:“公子,您……我……”他想说些什么,然而面对堡主冷漠绝然的神色,思及自己犯下的种种过失,终是无颜哀恳。
云倾心中又何尝好过,回想早年,长伴左右的亲信下属对自己都是口称公子。昔时同下江南的四名亲卫,除了变节的廖青桓,一人战死,一人重伤后留在潇湘,跟随回到苍山的只余下云向隅。他闭了闭眼睛:“你也不必再姓云,从此改回褚姓,依旧叫做楚向隅。离开之后,想去哪里都可以,只是不要再说自己是苍山云堡的门下。”
楚向隅嘴唇发颤:“是,我……知道了。”
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他竭力压抑心中起伏,重重磕了三个头:“公子有命,属下唯有尊从。厉行舟虽然事败,蛇鼠之辈犹自觊觎,望公子多加保重。”
前额磕在大理石地面上,立时红肿见血。这一刻,往昔岁月化作无数片段从心头流过,自小到大,经历的一切都与云堡息息相关,他慢慢站起,又道:“属下今日拜别,他朝定然还会重返苍山。”
言毕,又朝楚瀚亭深深拜下:“是我连累了哥哥,而今为宗门所弃,无处安身,家中妻儿唯有拜托哥哥照看。”
众下属目睹这一幕,回想昔日剑指强敌、凌厉飞扬的云舵主,心下多是黯然。
就在此时,云松突然道:“且慢,楚向隅,你准备就这么走了?”
众人不禁一怔,但见云松沉下脸,肃然道:“堡主顾念旧情,不愿见你武功被废,免去监禁十年之苦,但监守自盗不能不罚,云堡岂是说来便来、说去便去的地方!”
楚向隅收住脚步,朝他凝视片刻,面上现出一丝释然,点头道:“好”,八十杖原是该当,我领了。”
议事厅本不是行刑之所,但堡中连日来为了涿州舵主是否内奸一事闹得人心浮动,这一场刑罚有着给出交代与警示的含义,云倾未加阻止,旁人也无话可说。云松召来几名刑堂弟子,就在堂下一五一十地打了起来。
荆杖落在皮肉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空气里很快再次弥漫开血腥味,唐斐注释眼前阵仗,微微挑眉,以他的耳力,能听出行刑之人没下死手,但也不曾留情,每一下都是货真价实。
简单粗暴的方式往往最容易收到震慑之效,放在哪里都一样,在唐门,打板子也是常用的家法之一,他与唐悠都领受过,只不过他挨揍的原因多种多样,不守规矩、忤逆尊长、打架、无端被穿小鞋,……而唐悠受罚的原因往往只有一个——被自己连累。
他收回思绪,看着楚向隅额上渗出黄豆大的汗珠,紧咬牙关强撑,不肯出声呼痛。八十大棍,筋骨不够强健的人直接被打死都不奇怪,云堡主罚得够狠,一点也没手下留情。
云倾实在是个很特别的人,似有情又似无情,清冷高傲,仿佛不愿沾染世间点尘,可又放不开心中挂碍,每当以为已经足够了解他,云堡主又往往会做出一些出人意表的举动。就像对楚向隅的处罚,劳神费力救回来,又反手打个半死赶出去,图什么呢?
思忖间,行刑仍在继续,楚向隅虽然武功造诣颇高,但既是受罚就不能运功抵御,堪堪捱道六十多下已然昏厥,然而云堡自上而下无人喊停,这八十杖打得结结实实,没有半点折扣。
云倾命刑堂将人抬下去,止血敷药,等到伤势好转能下地走动时,任其下山。他转而淡淡道:“楚总管,今次变故,你亦负有包庇欺瞒之责。念在多年来尽心操持堡中事务,即日起降为二等管事,替向隅赔付半数账目亏空,你可服气?”
楚瀚亭面色惨然,跪下行礼:“堡主已然网开一面,属下心服,不敢有怨。”
云倾不再多言,简单地下了两道命令,一是总管之责由向仲与接任;幽州舵主另行任命,二是林宗海降为二等管事。
林宗海从方才起就不断往后缩,尽量不惹人眼目,见楚瀚亭兄弟一个被逐一个被贬,心中暗自快意,岂料转眼间自己也被降职,而且堡主连一句解释或斥责都没有,反而更令人尴尬羞耻,他脸上青红交加,唯有诺诺应声。
这时客院那边传来回报,云桐已基本控制了局面,雁形门的余党得知厉行舟被擒,阵脚大乱,在重重围困下多数已放弃抵抗,只有个别几人还在与护卫相持,不用多久就能平息。
众下属终于松了口气,自辰时开始议事,看似意外频出,波折不断,实则尽在堡主的布局掌控中。数个时辰间内幕逐层揭开,真相得以大白,陆君淮、厉行舟先后被揪出落网,雁形门一举成擒,可谓干净利落,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迷雾渐渐散去的同时,云堡的内外格局也已大为改变,令人心情复杂又感慨万千。
议事结束,云倾决定去客院查看,临走前,他不期然向唐斐投去一撇。几天前救下楚向隅时,要顺势擒住陆君淮其实不难,但当时情形未明,抓一个内鬼容易,却没有理由对雁形门动手。陆君淮一旦落网,厉行舟一干人必定心生警觉,撤离也好,反扑也罢,都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和损失。因此经过一番计议与布置,才有了今日的瓮中捉鳖。
在尘埃落定前,他并不似表现出来的那么淡定自若,心里多少有些不确定,几名知情的下属更是严阵以待,不敢有丝毫松懈。只有唐客卿,出谋划策之余,从头到尾气定神闲,一副游刃有余、举重若轻的做派。直到此刻,云倾也没弄明白唐斐是用什么手法化解了鬼眼魔的药性,将敌方精心酝酿两年的阴谋消弭于无形。然而无论论功还是询问,眼下都不是时机,他抿了抿嘴唇,还是什么都没说。
云松、云泽带着一干护卫随堡主同往,其余人众各自散去。时已过午,唐斐走出议事厅,但见外面天高云淡,阳光照在积雪上,耀目生辉,兵刃相交与对战时的叱喝声自远处隐隐传来。他感觉到来自周围的目光,探寻的、半信半疑的、小心翼翼的,包含着好奇与敬畏。虽然云倾没让厉行舟叫破自己的真实身份,但经过适才风波,云堡下属们大概会有所猜测。
可那又如何呢,云堡经历了一段动荡不安的日子,但置身其间,他却是放松的。欺骗和陷阱,谋算与危机,这是他所熟悉的江湖人心,即使不亲自下场过招,一身本事仍有用武之地。只要不影响本来目的,并不介意出手加几分力,使事态朝于己有利的方向发展,况且……他注视前方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