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佩尔部长,您有什么打算呢?”路德维希避开了刚刚的话题,首先发问。咖啡中飘散的热气令他视野中施佩尔部长的脸浮上一层薄薄的水汽,他端起杯子来抿了一口,“您一定不愿意屈服于副元首,等到他正式接任,您的处境会很危险。”
“您觉得我该离开吗,离开这个国家和他的人民,躲到美国、意大利或者苏格兰?”施佩尔也仿佛不愿再提关于元首的事,微笑重新回到他脸上,他摇摇头道,“不,我哪都不去,该被德国人民驱逐出这个国家的人不是我。”
“副元首不会放过您。”
施佩尔没有立刻回答,继续用搅拌勺搅动着杯中所剩无多的咖啡,大约已没有了热度,笑容逐渐淡去,他低下头,似乎在思考什么。
随后,他挑起目光,重新看向路德维希,“如果我告诉先生您,戈林已经不可能四平八稳地坐上元首的宝座了呢?”
没有留给路德维希思考这句话的时间,施佩尔从身旁的一个黑色公文包中取出几张照片拿在手里。
首先将第一张放在桌上,掉转过来正对着路德维希,推到他面前。
那是一张航拍的黑白照片,虽然距离较远,但路德维希能认出来,是长长的一队装甲运兵车排列在笔直的公路上,直至画面的尽头。
“这是在符腾堡拍到的,另外在巴伐利亚也拍到过这样的画面。”施佩尔用食指点在照片之上,向路德维希解释着,以极为严肃的口吻,“马丁·鲍曼可是经常来往于这些我国南部的地区。”
“这……”
路德维希眉头紧拧,下意识地吞了一下口水,细微的冷汗已从他额头上冒出。
纳粹党办公厅主任,元首的私人秘书。虽然在路德维希的印象中,相对于戈林和施佩尔,这位对元首俯首帖耳的肥大男人显得低调许多,但无疑,身处元首政治核心圈之中的鲍曼秘书长也曾是继承人的有力竞争者。
而如今,在元首病危的时刻,私自转运军队到自己势力盘踞的地区,更是直接宣告他也将加入这场争夺战——甚至是,不惜动用武力。
施佩尔又将第二张照片放在桌上,拍摄的是一封电报的内容,路德维希把照片拿起来,一边仔细阅读上面的文字,一边听施佩尔的解释,“这是一封发往勃艮第首都东巴黎的密报,写清了请求枪支弹药支援的型号,发信的地址来自党卫军大楼。”
“……海德里希。”
提到这个名字,路德维希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莱因哈德·海德里希,那位面容俊挺,穿戴优雅精致的全国党卫军领袖。
路德维希还记得一年前,由于自己所在的小组对元首遇刺案的调查结果与党卫队存在分歧,这个有着“金发野兽”之名的男人对自己步步紧逼,指着自己的胸口威胁说如果是他执掌国家,一定会让自己成为一台为雅利安民族高效运转的机器。
现在看来他并非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更令路德维希料想不到的是,他居然会勾连希姆莱这个叛匪。虽然他们二人早年共事于党卫队高层,但在希姆莱发动政变失败,被逐出德国并在原本德法边境以西的勃艮第地区自立门户之后,海德里希带领的国内党卫队人员应该已经和希姆莱的人马划清了界限。
路德维希突然想起了什么,浑身一颤,一股骇人的寒意漫进心头。
难怪当初,在调查元首遇刺一事时,他和国防军情报处的人员将矛头指向希姆莱,会遭到党卫队如此强烈的反对。看来他们一直在暗中勾结,只为欺骗元首,谋取大权。
“当然,副元首本人——这位所谓的合法继承者,也做了准备。”施佩尔说着,放下第三张照片,一排排最新型号的喷气式战机整齐地停满宽阔空军基地,只是照片视野中的就有数十几。
不需要猜测,国防军空军部队一直都在赫尔曼·戈林,这位名气斐然的前空军元帅的掌控下。
路德维希的目光紧盯着这张照片,远处的建筑令他如此熟悉。哥哥曾经多次带他参观过这里。
位于东普鲁士的核心,帝国的发源之地——
“柯尼斯堡。”
面对着这三张整齐地摆放在眼前的照片,路德维希沉默着。
数万种情绪淤积在心口,但他却一个字也表达不出来。
他愤怒吗?当然,愤怒到从部长向他出示第一章照片开始,他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元首仍然躺在那个冰冷的病房之中,这些人却已经如同恶犬一般盯上了元首宝座的肥肉,只待心电监护仪发出那一声尖锐的警报,他们便要扑上前去肆意撕咬。
他更感到担忧,双手不停地在轻微颤抖着,他按住桌子的边缘,试图压制住。几方势力各自盘踞在祖国的一隅,暗中囤积着军事实力。那么在元首去后,他的国土几乎必然会陷入一场多方军事对抗,也就是所谓——内战。
仿佛有一记重击捶在了胸口,刹那间,惊恐与慌张如同粗重的石块一般阻塞了他的喉管,令他呼吸不畅,气息不受控制地变得愈加急促。
不!德意志是世界上最团结最强大的民族,他们坚不可摧的铁蹄踏遍了一座又一座城池,如今却只因为政客的内斗就彻底毁灭这三十年一步步积累起的辉煌?
绝对不可以!!
这样的嘶吼声充斥在路德维希的头脑之中,仿佛下一秒就要突破他的压抑,失控地喷涌而出。可是他又一瞬间像是被人抽空了一样,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漫向全身。
……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无力劝说任何一方放弃武力夺取权力的企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地被战火燃遍,男女老少哭嚎着在浓烟滚滚中逃离家乡。
他无力改变任何事。
路德维希深深地叹息着,气息在抖动。
下一个瞬间,他却冷静下来。
如果内战已无可避免,他能做的也只有去面对,面对他的同胞们自相残杀的惨状,祈祷它能尽快结束,然后,在下一个时代的大幕拉开之时,在无论怎样残败的废墟之上,重新建立起他强大辉煌的国家。
这么想着,路德维希稳住呼吸,重新抬起头。
“那么您呢?”他直视着施佩尔的眼睛,“您支持哪一方呢,还是说,您也是其中之一?”
“我嘛……”中年人用拇指挠了挠微秃的额头,“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建筑师,哪里敢有谋求元首之位的野心呢?”他的嘴角挑起一丝自嘲一样的轻笑,但立刻改变了语气,“——但如果要坐看我们的国家落入戈林、鲍曼、甚至海德里希这样的人的魔爪中,即使我再不愿意,也要拼上性命争一争,只为我们的国家不至滑向无尽的深渊。”
“鲍曼秘书长和保守派达成了协议,将来如果执掌大权,会延续元首在时的政策,继续保护他们的利益……”财政部长伸手拿起了符腾堡的装甲运兵车的照片,那是鲍曼秘书长正蓄意挑起武装叛乱的证据,施佩尔看着它,继续说,“对于党内高官来说,这当然是最稳妥的方式——当然对人民而言就不是了。”
施佩尔深吸一口气,又缓慢地呼出,“越是靠近金字塔顶的人,越是能无所顾忌地利用权力揽收利益。纳粹党执掌德意志已数十年,各项社会资源早已被权力系统内部的人垄断,亿万普通民众只能争抢权力之手瓜分过后的残羹冷炙,终其一生,都在为衣食住行这些最基本的生计问题疲于奔命。”他闭上眼睛摇摇头,表情悲悯,“他们永无餍足的贪婪终有一天会腐蚀掉整个国家,致使这座大厦轰然倒塌。”
他说着,甩手将这张照片扔在桌子的一旁,继而拿起戈林空军部队的照片,看着它说:“副元首就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只要发动战争,国内的视线自然会被转移。”施佩尔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他和军国派牢牢地绑在一起,一方面通过内部的战争机器以及对外掠夺维持短期的经济运转,另一方面还能塑造他本人和纳粹党是引领日耳曼民族走向胜利的领袖形象。”
他将这张照片也放在一旁,叠放在鲍曼的那张之上,指尖用力地一敲,“……但是代价是什么呢?”
部长拿起路德维希面前的最后一张照片,那是海德里希发给希姆莱的电报,“海德里希就更不用说了……”路德维希看到他眉心的褶皱狠狠抽动了一下,叹息着说,“他和希姆莱早就不将德意志视为一片人民安心生存和发展的土地,而是当做他们筛选纯种雅利安人的摇篮。”他的目光从照片移向路德维希,眼神中带着忧虑,“——以人民的鲜血作为祭品。”
路德维希的视线追随着那张照片,看着部长将它和那两张扔在一起,他依旧安静地听着,没有给出任何评判,但他知道,在批评完这三个人之后,部长一定会向他推销自己的理念。
西装革履的中年政客重新挺直腰身,正坐在他面前,表情郑重却又和蔼,灰色的瞳孔中充斥着无限的真诚,开口说:“无论这三人其中的任何一个夺取大权,我们的祖国都会陷入一场浩劫……为了阻止它,我才决定加入这场纷争……”
施佩尔与路德维希对视,两只瞳孔中展露出隐匿的光芒,语气也更加坚决。
“我只为德国人民说话,为德国人民而推行改革——开放市场,破除国家与财阀巨头对市场的垄断,鼓励平等自由的市场竞争;废除劳工制,这样早就该被时代所淘汰的制度只会限制我国的发展;以及,缓和对外关系,像巴西海战这种本来应该在谈判桌上解决的问题绝对不能让德意志的将士们流血牺牲!”
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以至于一口气说完这段话之后需要粗喘几口。施佩尔停下来,端起杯子,将剩余的咖啡一饮而尽。
“可惜的是,在这样的德国,普通人民就如草芥一般,没有丝毫权力可言。即使是人们认同我的主张,相比于那些人背靠军政高层的势力,我也实在不足以与他们对抗。”
他摇了摇头,面色凝重,将语气放缓,“这也是我不得不冒犯您,擅自请您来到这里的原因。您一定心向这个国家数以千万的普通国民,人民也信任并爱戴您。”他的身躯略微向前倾,拉进与路德维希的距离,言辞及其恳切,“我希望与您并肩同行,在您的助力之下,扫清障碍,推行改革,彻底革除我国三十年以来累积下的弊病,共同建设一个面向未来的大日耳曼国。”
“……”
路德维希没有回答他,低下头,久久沉思着。
他不得不承认,施佩尔部长所说的几乎都是实话。即使这半年来被困于牢狱而远离国家事务,他也很清楚,德意志光芒万丈的外表之下,掩盖着爬满病症的骨骼血肉。
眼前人说自己希望堪当元首大任是被逼无奈,这无疑是沽名钓誉的话术,但他也可以料想,当未加粉饰过的财政报表被呈现在办公桌上时,部长的心急如焚,以及为此构思改革方案,以期彻底解决症结的决心,这些或许是真实的。
路德维希可以认同。
可是只因如此他就要背叛元首的心愿,与施佩尔一党为伍,助力于这场可能致使国家四分五裂的混战中的一方?
路德维希的十指紧扣在一起,闭上双眼问自己。
不。作为德意志国的化身,这不是他应该做的。
他或许可以在情感上有所偏袒,期待谁能够取得胜利,然后为德意志带来新的面貌。但他不能公然站队哪一方势力,宣称这一方才是“德国”的选择。
他没有代表整个国家做出裁决的权力。
无论是谁渴望德意志的最高权柄,都需要向他证明,自己有能力站上最高之巅,然后才能获得他的认可。
“……我可能要辜负部长的期望,我并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足以帮您改变整个国家的历史进程。”路德维希重新睁开眼睛,缓缓开口说,“我也无法背叛元首的决定,如果不幸被您言中,我们国家真的有一场不可避免的内战,我将遵循作为一个国家意识体的一贯做法,保持中立,待国家稳定,再重建与新政府的合作关系。”
又是一阵沉默。部长的眼神明显暗淡下来,脸颊上有些松弛的皮肤仿佛下垂得更加厉害,两个嘴角不自主地向下倾斜。
“果然啊……您还是做了最稳妥的决定。”他低声说,目光依旧十分和善,“……只是稳妥却未必是正确的。尤其在涉及国家存亡的危急时刻。”
失落的脸庞上终于还是挑起一个笑容,“我尊重您的选择,但也请您再做考虑。另外——”他诚恳地凝视着路德维希,“您真的低估了您自己的力量,特别对于我们,这些极力需要人民支持的人而言。”
路德维希点点头,“我会的。只是现在,恕我不能继续留在这里。我需要回到威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