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信洲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好不容易在一波波涌来的怪群之中暂时得空,想着问下程诚成车队的撤离进度是否顺利,结果刚接入通讯频道就听到越眠说要跳车。
在车门被越眠打开的那一刻,不仅程诚成大惊失色,通讯那头的路信洲同样极少见地感受到了因事态脱离掌控而产生的紧张慌乱。
为了做出正确的决策,路信洲需要时刻保持冷静,因此他一直在有意地控制自己不产生非必要的冲动情绪。可不知为何,在刚刚那一瞬间,只是因为越眠有可能身陷险境,最令他厌恶的失控感居然就如此轻易地侵蚀了他的理智。
“知道了,我不跳车了,你别生我的气嘛。”
温润乖顺的声音通过扬声孔传出,路信洲几乎能想象出少年端坐着一动不动、只用那双小鹿似的黑眼睛眼巴巴望向自己的样子。
但路信洲并没因此感到稍微的安心,或许是潜意识想要回避令他感到失控的源头,他此刻甚至不太想听到越眠的声音。
他揉了揉眉心,压下心头糅杂繁乱的情绪,难掩烦躁地转移话题:“程诚成,车门反锁没有?”
“锁好了。”
程诚成保持全速驾驶,同时快速向路信洲汇报情况:
“按照目前车速,会合需要五分钟,但那只污染物正在提速,我不知道它的速度上限,没法确定多久会被追上。”
这句话刚刚说完,程诚成脸色微变,语气更加急迫:
“不对路哥!那只污染物智慧水平很高,它应该是把我的定位金属从自己体内抠出来了,我现在感受不到它的速度和位置了!”
“它在加速,方向没有变。”
越眠语气平和地说道:
“虽然我形容不出来它具体有多快,但它追上我们肯定用不了五分钟。既然我不能跳车,那要不你先下车吧,它是冲着我来的。”
这几句话说得路信洲感觉自己额角突突直跳,他几乎是咬牙打断越眠:
“越眠,你现在最好闭嘴。你再多说一个字,回去就给我手写三百字检讨。”
男人结着冰碴子的冷沉声音像是勉强从声带里挤出来的,再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到其中压制的怒意。
越眠终于察觉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他跳不跳车,他心虚地紧抿着唇,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乖乖缩回了座位。
“烟雾弹存量还有多少。”路信洲问程诚成。
程诚成急道:“弹药存储量足够,但是路哥,障眼法对那个怪物没用。”
“没让你藏住行踪,我是让你用烟雾弹确定它的位置。”
路信洲的背景音里不时传来怪物的嘶吼和刀刃刺穿血肉的声音,很明显他还在与数量众多的污染物缠斗,即便如此,他也依旧声线稳定、思路清晰,有条不紊地给出可靠的分析:
“它已经发现你改换路线,知道等你搬来援军后它更没有机会,所以它现在一定在全速追击,只需要大致估算距离,就可以确定它追上你们需要的时间。”
“明白!”
程诚成应道,估摸着在污染物和车辆中点的位置扔出了烟雾弹,白色的烟瘴瞬间聚起一道高墙。
按照刚刚的速度,起码需要一分钟,那只污染物才会穿透这道烟雾。
程诚成紧盯着里程表,在心中默数计时,他祈祷着怪物的速度不会比指挥车的最高速度快太多,掌心聚起一层薄薄的冷汗。
很可惜,天不遂人愿,在程诚成默数到四十的时候,白色的雾墙被一个实体猛地撞散,那只污染物已经穿过了烟雾。
这个速度远比程诚成预想得更快,三十秒后,污染物冲过了生成的第二道雾墙,与指挥车之间的距离再度拉近了一大截。
“路哥,我这边最多坚持三分钟。”
程诚成已经是在用异能驾驶车辆了,仪表盘上的金属按钮被他隔空飞速操控,指示灯噼里啪啦地亮起又熄灭,所有能被用来暂时拖延怪物脚步的武器弹药都毫无保留地统统发射,不计成本地进行火力压制。
“了解,足够了。”
路信洲快速且镇静地回道:
“你负责撑过两分钟,剩下的交给我。”
雪亮的刀光横劈,又一只找死的污染物被从中枢断成两截。
污染物的残肢横七竖八地堆积成山,路信洲站在一地血污横流当中,与仍旧蠢蠢欲动的怪群对峙,他脚边是三五只经他筛选后被活捉的进化污染物,它们被冰棱状的血刃精准地钉死要害、动弹不得。
路信洲反手将刀尖直插向地面,连大地都在瞬间震颤不已,余波一直绵延到百米开外。
路信洲将体内的能量调动到最高,随着他的意念,空气停止流动,轻薄无害的气体仿佛化作了粘稠滞阻的实体,开阔的空间顷刻成为了一片令所有生物泥足深陷的沼泽。
在巨大阻力的挤压与排斥下,怪物向前的脚步被放慢到几乎停滞,威胁性丧失,成为了可以被轻易命中的靶子。
即便如此,路信洲也依旧没有时间来一个个清理这些杂兵。他站在原地,手臂抬到与地面平行,修长的五指艰难地缓缓收拢,苍白的手背上清晰可见因用力而鼓起的青筋。
随着路信洲攥拳,这片沼泽的阻力也越来越大,空气成为囚笼,分子与分子挤压到极限,肉眼可见其中污染物的形变。
砰地一声闷响,像是徒手碾碎了晶莹剔透的钻石,有四溢的细碎光斑在路信洲攥紧的掌心周围炸开,同时炸开的还有无数污染物的胸膛。
空气重新恢复流动,天空中仿佛下起一场淅淅沥沥的血雨,怪物的尸体碎片扑簌簌地砸向地面。
只用了十五秒,路信洲就将眼前的障碍清除了个干干净净,刚刚还喧嚣的不宁原野被污血浸润,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声。
随着这一波怪潮被解决,隐藏在荒原更深处阴影中的怪群缓缓向后退去,它们似乎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突然炸开的豁口不是供它们鱼贯而入的捷径,而是一道一夫当关的死门。
这样不计副作用的速战速决对路信洲来说同样负担很大。
胸膛剧烈起伏,路信洲的视网膜里是一片扭曲的血红,他克制着指尖的微颤和难平的杀欲,抬手随意抹去鼻腔渗出的污血,接着单手从大腿的装备腿环上取下两针稳定剂,拉开上衣下摆,将第一针药物注射在了腹部肌肉的位置。
然后,路信洲捋开衣袖,淡漠的视线落在右手手套的上边缘。
留意到上臂处隐隐漫出束缚材料的青黑色,男人平静的眼神中一闪而过鲜明的厌恶,他移开视线,不愿再多看一眼似的,将第二针药物推进了右臂。
两股不同的强悍力量在体内斗争撕扯,特别是右臂刺痛如斩骨断肉,路信洲却只是板着张毫无表情的脸,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一般来说,药物起效大概需要一分钟,之后躁动不安的异物质就会暂时被药力镇压。
路信洲已经非常熟悉这个流程,他甚至对自己的身体会在第几秒出现什么感受都了如指掌,因此,他很快敏锐地察觉了这次注射的微妙异常。
剧痛感并没有平息的趋势,他体内的异物质反倒像是抗议似的,愈演愈烈地沸腾起来。
路信洲微微蹙眉,这和他预想的不一样,他本以为这次注射药物会更快起效的。
在把越眠喂饱之后,他的身体状态也得到了相当温和的调节,就连向来与他作对的右臂都仿佛短暂地陷入了沉睡,情况稳定、毫无疼痛,一晚上都没再折腾路信洲。
如果不是因为他在短时间内集中性地接触了大量高感染度的污染物,刚刚又经历了超负荷的战斗,路信洲本来都觉得自己这次任务不需要使用稳定剂的。
为什么会这样。
路信洲冷静感受着体内翻江倒海般的撕扯感,理智地寻找着可能导致自己情况恶化的原因。
与耐药性无关,他对稳定剂的耐受性虽然一直在增加,但不可能在一晚上得到质变。
逼自己忽略掉痛感,路信洲清晰地感知到了身体对于药物成分的抗拒,药物没有失效,是他体内的异物质在拒绝被强行抑制。
这时,路信洲眼睫微颤,他突然想到了一个虽然荒谬却非常具有可能性的原因。
在他和越眠几次接触后,被养刁的不只有越眠的胃口,还有路信洲对于抑制类药物的接受程度。他的身体体验过了更加温柔舒缓的安抚方式,因此在抗拒药物粗暴镇压时带来的灼痛。
惯的什么矫情毛病,还挑挑拣拣上了。
还是药力不够,得让身体知道谁才是主人。
路信洲对自己身体的抗拒反应表示嗤之以鼻,他毫不犹豫地从腿环上取出剩余的一支稳定剂,反手扎进了自己的上臂。
伴随着药量加大,体内躁动不安的能量像是被一盆冷水当头浇熄,被不情不愿地镇压下去。
这是路信洲第一回一次性使用三支稳定剂,血管里流淌着的好像成了混着冰碴的雪水,体温快速下降,他克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稳定剂生效后会带来适度的乏力与困倦,路信洲有些头晕目眩,他咬住自己的舌尖,藉由疼痛和血气恢复清明。
“路哥,还剩三十秒!”
通讯器里传出程诚成急切的声音,路信洲微微眯眼,已经能够看见指挥车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
路信洲张开手掌,长刀嗡鸣着飞回他掌心,男人矫健的身形快成一道残影,瞬间在原地消失。
另一边,程诚成已经发出了装载的最后一枚烟雾弹。
那只污染物的速度没再有过明显提升,可始终保持最高速前进的引擎已经发出了过热预警,再这样下去,不说被污染物追上,他和越眠先得死于车辆自燃。
程诚成紧盯着后视镜,这一次,只数到五秒,怪物便冲散了雾墙。
袭击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程诚成豆大的汗珠滴落在方向盘上,他咬紧后槽牙、嗓音发哑:
“越哥,你抓紧扶手,我们要被追上、”
砰——
他话音未落,随着一声巨响,巨大的冲击力猛地拍上车尾,整辆车的速度被生生拉慢,车头猛地翘起,轮胎高速空转,在空气中摩擦出一连串的火星。
程诚成清晰地看到车体上出现两个狰狞硕大的爪印,他操控爪印位置的金属形变,铁皮向上突刺,扎穿了怪物的手掌。
喷溅而出的黑血使怪物的利爪显形,只见两只悬空的腐烂手掌掰折了尖锐的铁刺,青黑色的粗大手指钳住车尾部向后一拽,坚硬的钢板就如同猎物薄弱的皮肤,被脆生生地撕扯了下来。
足有人头大的拳头蓄力砸向残破的车身,这时,车身的金属突然极具柔韧性地伸展卷曲,如同麻绳死死缠住了怪物的手腕。
金属丝极细又极多,那只怪物刚刚挣断部分,新的钢丝就又密密麻麻地缠了上来,它发出烦躁的嘶吼,发力上下猛甩,重达数吨的整台车几乎被它抡起来,车体发出濒临报废的呜声,前部发动机已经冒出浓烟。
如果污染物血肉之躯的强度大过金属,程诚成的异能便很难在近战中起到实质的杀伤作用了,他知道自己最多再拖十秒,当机立断,改变策略,控制打开了两边车门。
“越哥,跳车!”
此时车头的位置距离地面足有两米多,但这个距离对于经过专业训练的进化者来说并不算很高,就算伊瑞那种脆皮也能踉跄着安全落地。
因此程诚成并没犹豫什么,他自己已经半个身子都越出车体,余光却瞥见越眠坐在座位上并没有动作。
等什么呢?总不能是因为路哥说过不让他动他就真不动吧!
情急之下,程诚成来不及思考,他返回车内,直接猛推了越眠一把。
在碰到越眠的第一秒,程诚成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第一,他推越眠的本意只在于提醒,他用的力气绝对不足以推动一个具有战斗经验的进化者,可越眠居然就被他这一把推得向外倒了出去;
第二,越眠是头朝下倒栽下去的,他完全没有调整姿势的肌肉记忆或格挡动作,压根没有一点经过专业训练的样子。
程诚成吓得头皮发麻,头发在瞬间倒竖。
他想扑过去把越眠拽回来,可偏在这时,那只怪物不知掷出了什么东西,重物击碎后车玻璃直直砸向前排,程诚成被迫避险,只能向后跳出车门。
程诚成安全落地,他向前翻滚了一圈,立刻回头看向越眠摔下去的落点。
他第一眼没看到越眠,脸上一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