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童枯瘦的尸体漆黑,已经僵硬的身体扭曲到狰狞,脏乱破旧的衣裳上沾满了秽物。只一眼,便能看出这孩子死前有多痛苦,以至于死后也如此形容。
“便是饿死,也好过这般生生痛死!”
“谢氏家大业大,还少这么一口吃的吗?非要如此毒害平民、草菅人命!”
“什么济善堂,分明是阎罗殿才是!”
“……”
人群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是议论便越是愤怒。也不知是谁最先开口,谁最先挥出拳头,不过片刻人群中便冲出不少激愤的男子。
好在谢家所带卫士极多,在此之前就早有警惕。
在人群失控的前一刻,迅速挡住,抽出腰间配备精良的刀剑。
谢庭训轻拍九娘拉住自己的手,上前一步,冷声道:“为我开道,前去济善堂。”
女郎嗓音清越,犹如劈金段玉。
听到她一声令下,谢家所带卫士迅速开道,不带丝毫情面。
见到了明晃晃的铁器,人群不觉安静了几分,随即就在挑拨声中再度沸腾起来,比之先前要更加气愤几分。更有不少好事者,随手捡了石块烂菜,一股脑抛了过来。
“人命在眼前,也当作看不见。”
“还说什么善人,做什么善事,分明是索命的恶鬼!”
“一条人命不够,难道要……”
那哭到抽搐的妇人抬起头,神情恍惚了一下,目光紧紧盯住了冰冷雪亮的刀刃。只是她身形矮小单薄,又被义愤填膺破口大骂的男人挡着,没有人注意到她。
随着谢家人离去,人群迅速淹向济善堂。
谢庭训此时已然站在了济善堂前。
虽然绝大部分人,都挤在一边看热闹,济善堂前却还排着不少百姓。他们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唯有一双双眼满是饥饿的白光,紧紧盯着堂内。
众人目光都追随着谢庭训。
不自觉地安静了下来。
谢家的名声已经败坏殆尽,本大可做缩头乌龟,等这件事被人遗忘。但既然露面,又放出消息济善堂照旧开张,那必然是想要挽回风评。
……那总要做一些真正的好事,狠狠放一放血,才能让大家信服吧。
谁不知道谢家富贵至极。
粮仓里堆放的粮食,都是陈腐到不能吃的。
那别的好物件呢?
若不给出实打实的好东西,谁肯放过谢家?
谢家只能给出好东西,才见诚心。
然而谢家那位主事的女郎,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打算。她微微仰起下巴,交代了两句什么,迅速便有仆从自堂内搬出两大锅热气腾腾的粟米粥。
水汽裹挟着粟米的清香,扑面而来。
只有上等的新粮,才有这样浓烈的香味。
谢家果然下了血本!
不止排队的人,连闹事的人也不由向前涌去,纷纷从褡裢里掏出自带的碗盆。还有些人对视一眼,迅速大喊起来,“谢家的粮食吃死了人!”
看热闹的人纷纷讪讪,大部分揣起手,只耸着鼻子吸了吸。但还是有一部分人,都是先前在济善堂前排队的,此时泥鳅似的往排队的人跟前挤。
然而不等他们靠近,谢庭训便抬了抬手。
卫士迅速会意,快速上前拦住,毫不留情面持刀断掉去路。
“施粥。”
随着谢庭训一声令下,谢家行动有素的仆从迅速分工,将粥水搅匀分给排队的百姓。这些人蜂拥而上,顾不得烫,争抢着把粥水倒入喉中。
这一幕跟打架似的,看得九娘瞠目结舌。
她一连后退好几步,有些害怕。
“好奇怪,那些人都怕中毒……”
“这些人怎么不瞧瞧别人吃了,若是没中毒再吃呢?”
“都不怕毒死吗?”
谢庭训没有回答。
反而是阿姮快言快语道:“饿死可比毒死更难受。这些人都快饿死了,就算眼前是一碗毒粥,也想着做一个饱死鬼要划算得多!”
九娘愣了一下。
她眼珠子转了转,看向谢庭训。
“所以,那些人不是穷得吃不上饭是吗?至少,至少暂时是饿不死的,所以才有功夫说风凉话。可他们既然不那么饿,又不敢吃谢家的粥水,那在这里浪费时间和口水做什么?”
“又和他们不相关,总不是特意来得罪我们谢氏的吧?”
少女哼了一声,脸上写满了“就你们也敢得罪我们谢氏”。
谢庭训说道:“自然是故意闹事。”
九娘微怔,下意识说:“谁敢在我们江州谢氏……”
不等九娘的话说完,人群果然骚动起来。
这些人中,不乏少数都是来济善堂领口粮的。此时见自己被拒之门外,眼睁睁看着别人一碗碗盛走粘稠的粥水,一时之间激愤不已。
谢家开的济善堂,凭什么只救济这么一小撮人?
别人能领,凭什么他们不能领?
这是故意叫他们眼馋难堪?
对谢家原本就有的怨气,此时变得越发浓烈。不少人连卫士手里的刀剑也不畏惧了,脱下身上的衣衫,竟然是要硬碰硬地往内闯,叫嚣着要闹事。
越是吵嚷,凑过来的人就越是多。
瞧见粥水只施给一小撮人,其余人便也跟着愤慨起来。
于是越来越乱,越来越乱。
人群中,有几道声音越来越大。
“什么济善堂开业,分明是戏耍我们!”
“我就算是饿死,也不受此辱。听闻袁氏开的米行可以借粮,只收取薄利,等下一年受成了还上就好……”
“竟有此事吗?”
“那还留在这做什么?走走走,去袁氏米行!”
“呸!谁差你谢氏这一口吃的。”
“走了走了!都去袁氏米行捧场。听说若贫穷且品性都好的人家去借钱粮,还不收取利息呢!”
“袁府君果然仁厚。”
“呵呵,不似江州谢氏这般……”
“可怜那被毒死的小童啊!”
有人混在其中,有意引导,吵闹的诸人很快意见趋于一致。只是到底站在谢氏的济善堂前,就这么走了,多少有些窝囊,总忍不住留在原地为新来看热闹的人上几句眼药。
说是结伴去袁氏米行,脚倒是颇为老实留在原地。
如此一来,几乎整条街都被挤满了。
早先准备的粥水也分发完毕,吃饱了的贫民坐在角落,表情渐渐多了几分紧张。谢氏的米粮吃死了人,他们吃了这么多,岂不是要死好几遭。
好不容易吃饱了,还没咂摸过啦吃饱的滋味……
就要上路了,实在是不划算。
……
有人等得又饿了,也不见有什么中毒的迹象。
他捏紧自己的破碗,小心翼翼上前。
“洗锅水……能再给我来一碗吗?”
其余贫民听到这句话,也纷纷捡起碗,起身凑过来。
谢家的仆人微怔,一时之间还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一顿有洗锅水,下一顿如何?”
女郎嗓音冷清柔和,语调带着上位者惯有的从容不迫,却令他心中一颤。即便对方没怎么说过话,还带着帷帽,却也显而易见地是这么多威武健仆的话事人。
他本能塌下肩膀,不敢说话。
这样矜贵的士族女郎,方才讨要一碗刷锅水便动了怒,若是说错了话……
毕竟,他们这样的人被贵人瞧了一眼,贵人便要嫌他们污了他们的眼。
他不敢说话,也不敢看谢庭训。
那位女郎看着她。
但只有片刻,便又收回目光。
分辨不出她的喜怒。
“搬出来。”
“准备好的册子,拿出来。”
女郎指令既出,早已准备好了的仆人迅速行动。不过片刻间,济善堂内存贮得袋袋满满当当的粮食,被整齐码在门口外。
管事上前,拿起粮探子插入各个麻袋。
干脆大方地将粮食倒出来,给众人查看,果然粒粒饱满,还带着新粮的浓烈香气。
原先要走的众人,看着这么好的粮食,纷纷有些挪不动脚步。
看一看,饱一饱眼馋也好。
何况,这条街都被挤成了这个样子,想走都走不了。偏偏谢氏明显是要做些什么,既然如此,那只好干脆看一看到底要做些什么更缺德的事情!
“我谢氏的济善堂,不仅每月望朔日施粥救济,还可借粮。”
此话一出,有人连忙嘁出声。
这不就是学袁氏米行么?
同样的事情,做什么非要来谢家的济善堂。就凭这高高在上的谢家女郎故意羞辱过他们一遭么?
但这样好的粮食在跟前,总有没被羞辱的新来人,忍不住挤上前搓一搓饱满的粟米粒子,开始询问如何借粮,要收几分利,对收回的粮食可有要求……
袁家收取一分利,粮食却是陈的。
而谢氏的粮这样好,若是也收取一分,实际上比袁家实惠一倍不止!
谢家管事笑道:“不收利。”
对方一愣,脱口而出,“你们谢家,开善堂是为了嘲讽别人的?”
“……”
管事不得不收了笑,正经地说道:“仁兄,当真不收礼。”
对方转身就走,愤愤不平,“呸!”
管事表情尴尬地环视四周,察觉到周围又快要闹起来了,不得不求助般看向谢庭训。说实话,这位女主人的行事,确实是有些太过……不墨守成规。
清冷得跟病梅似的女郎看向他。
她语调依旧从容不迫,说道:“凶一些,嗓音再大一些。”
“啊?”管事愣了一下,随即反应了过来,点一点头轻咳一声。他惯来也没少在外狐假虎威,这要求虽然有些特别,但也着实容易,立刻收拾出该有的语调神态。
手下知趣,立刻转身清场。
如此,管事才开口说道:“我谢氏济善堂的米粮出借,不收分毫利息!但是……”
被警告了一遍,人群自然而然静了许多。
何况,还说了但是。
无论但是后面是什么,光是不收利息,可以出借这样好的米粮,已然令人心中下意识兴奋。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任谁也不想错过。
不过稍稍静下来想一想,便知道这“但是”应该不简单。
总不可能谢氏能放着一份利不要吧?
“需要贵重物品抵押。”
听完管事这轻描淡写的第二句,人群是真的彻底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了半晌,都从彼此脸上瞧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
如此看来,倒像是……
“谢家疯了?”
但谁都能疯,谢家那可是士族中底蕴最身后的那一批。族中子弟,无一不读书明理,才智出众,绝对不可能做这样的蠢事。
谢氏粮仓中的粮食,样样精细。
而饭都吃不上的贫民,便是一年精耕细作,能种出的粮食也不过寻常。
遇到了好吃懒做的,只怕连借出的粮食收都收不回去……
如此细细一想,众人只觉得更加不可置信。
“这贵重物品,抵押了便要收去,由谢氏保管吗?”
“我们这样的庶民,又不似士族人家的家底,哪来的贵重物品……”
“是啊,什么才算贵重?”
“珠玉古董,这样的自然算是贵重物品。”管事偷觑了自家主人一眼,见她仍这般沉得住气,不觉又露出几分温和礼貌的微笑,“实在没有,家中老牛破屋,或是田地铁器,都算的。”
不等众人说话,管事连忙道:“不必都由谢氏保管!”
“按规矩,是该收在官府做抵押的。但这本就是为了行善,所以合计钱款不高,便都可以留着自用。只待来年收回钱款,便划了这抵押的契书,如此作罢。”
这等于说,什么都不用付出,便可白借谢家一年的粮食。
这可不就是活生生的天上掉馅饼。
管事又偷瞧谢庭训一眼。
心想众人的反应,只怕这位女郎,早已了然于心。
所以难怪这般从容不迫。
小小年纪,却有如此心机城府,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