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姮瞧见谢庭训白着一张脸,也顾不上手里的滚水,快步上前想要查看她如何了。然而谢庭训却捡起地上的茶盏,淡声说道:“茶水放下,你便去守着妙音,不要让人冲撞了她。”
“女郎!”阿姮有些不满。
谢庭训抬手撑住下颌,低垂的眉眼间隐隐有倦色,只说:“你让我自己待一会。”
阿姮想说些什么,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道:“好。”
目送阿姮掩上门,谢庭训才体力不支扶住小几,皱眉看向屏风内,语调却还带着几分忍耐的平静,“你也出去。”
“我想去哪里,从来没有人可以干涉。”
卞九轻轻一跃,重新坐在了窗台上,洞开的槅扇大方地洒了大片日光在他身上,照得少年白衣如雪,侧脸通透若玉。
“无礼至极。”
“你闯进来,就是要质问我先前那些话?”
没料到她问得这样直接,卞九一愣。
他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
“你猜得不错。”谢庭训似乎少有如此直接了当的时候,然而她背着身,卞九看不见她的神情,只觉得女郎的嗓音既从容又冷漠,“我是故意不让医工看,故意不澄清。”
“我让他们愤怒至极,将此事闹大。”
“事情闹大,谢家济善堂就会有更多人聚过来,才有后头的一切。”
“否则,我费心准备的计划有什么意义?”
她一点也不遮掩自己的伪善。
将自己的计划、野心,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毫不扭捏。
可她也明知道,她的计划险些害死了一个人。
“谢女郎。”卞九下意识按住了腰间佩剑,“我不是让你承认这些……”
“桓少侠。”谢庭训徐徐侧过脸来,单薄清冷的眉眼扫视他一眼,毫不留情再下了一遍逐客令,“所以,我不是什么善良心软的人,你留在此处,实在有违规矩。若被人瞧见,只会坏了我的名声。”
卞九简直要被气笑了。
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女郎。
“怎么,你这样笃定我是个好人?”卞九闲庭信步向前,手中把玩雪亮的环首刀,眨眼间便走到了她身前,“你的名声,与我不相干。”
谢庭训猝不及防。
少年弯腰靠近她,乌黑的发丝落在她肩头,那双含笑的桃花眼冷得令人心惊。
这一刻,她骤然意识到对方和赵叩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没有籍贯、家人、固定产业的流民。
他混迹江湖之间,也许不是鸡鸣狗盗,便是杀人放火。
她的反应一向很快。
藏在袖中的短剑抬起,用尽全身力气,挑了一个最刁钻的角度刺向卞九。
毫不留情。
瞬息之间,谢庭训手中短剑被人震飞出去,手腕痛到发麻。她自己也受了牵连,失控地跌坐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反抗。
但想象中的刀刃没有割破她的咽喉。
看来他还不算太糊涂,知道谢氏在江州的地位。
杀了她,他也别想全身而退。
谢庭训越发镇静下来,心中思考对策,面上不动声色辨别对方的神色。
但是……
对方的神色有些奇怪。
按说,要杀人不该是这个表情。
饶是谢庭训心思缜密,这会儿也有一瞬间的迷茫。
她分辨不出这个桓三郎怎么了。
“你的手,”少年手里不知何时已经没有刀了,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别他妥帖挂回了腰间,他的视线紧紧落在她的右手上,“……还有,你一直拿着这把剑?”
谢庭训的视线也投了过去。
她自己也不由愣了一下。
她整只手上全都是血,裸露的手腕上有一道四五寸长的伤痕,此时尚未完全结痂。黛蓝的广袖颜色深,又重重叠叠,其实已经被鲜血浸没了大半,只是不显眼。
但管不上了。
谢庭训趁着对方走神的时机,重新捡回短剑。
她持剑对准了桓三郎。
“后退。”
谢庭训本该呼喊外面的卫士,但是她鬼使神差地察觉出,眼前的少年并没有恶意,那她也不必惊动外面的卫士了。
毕竟,她是寄人篱下。
这个偶有些乖戾的少年,竟然真的后退几步。
他在屏风后站定,随手把腰间的长剑和匕首全都抛出了窗外,对她摊了摊手。
谢庭训:“……”
这回轮到谢庭训茫然了。
这个桓三郎,究竟是……要做什么?
而且,他为什么要摊手。
是让她也把手里的剑丢掉吗?
不行,她不可能丢掉。
谢庭训握紧了手里的短剑,重归镇定。
她看向眼前的少年,想起自己最初的意图,她需要拉拢这样一个聪明又勇武的游侠,她想要这样锐利不羁的利剑为她所用。
“好。”谢庭训说。
卞九没明白,她的“好”字是什么意思。
总之她松开手,锋利的短剑也被她丢到了地上。
少女双手交叠身前,广袖层叠垂落在裙裾上,仍是端庄风姿。她站在屏风后,方才清冷若冰雪的眉眼又柔和了许多,方才那层若隐若现的尖刺也像是他的错觉。
“你既然来这里,定然是有意图。”
“所以,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卞九能看出,此刻的谢庭训,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杀意。可她看起来很疲倦,严格来说,从弄掉那个碍眼的帷帽开始,他就察觉到她的状态很差。
但刚开始,他并未留意到太具体的细节。
现在想来,谢庭训当时的模样,很像是……
像是受到过太大的刺激,留下了阴影,所以才会喘不过来气,身体僵硬发麻。
或许和她说话时,她都听不清说话的人是谁。
江州谢氏能出来掌权的女郎,自然金尊玉贵,只怕族中儿郎都只能望其项背,怎么会留下这么大的阴影?她究竟遇到过什么,才会养出这样的性情?
受了那么重的伤,却满心稳住局势,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全没有一点妙龄少女该有的天真烂漫。
如果说她不怕,也不会那么久了,始终紧紧在袖中藏着一把短剑没有松开。
“好。”
“但谢女郎,你冲我拔剑这件事。”
“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解释。”
少年推开屏风,随意坐在她面前。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显得眉眼有些凌厉,然而颊边几绺散落的乌发又化解了那股戾气,显得他像是一个在生闷气的寻常少年郎。
少年郎乌黑的桃花眼盯着她,好像要看得她心虚一般。
然而,谢庭训当然不会心虚。
她也坐了下来,从袖中取出帕子,慢条斯理叠好。
在她包扎上去之前,面前伸过来一只修长的手,掌心托着精致得与他这个人格格不入的药瓶。谢庭训不由顿了一下,心中下意识冒出一个念头,这双手很漂亮。
尤其是握着刀剑的时候。
很有力量,也很稳。
“这是什么?”谢庭训问。
卞九笑了一下,眼底流淌着金色的阳光,春风将他的发丝吹得有些凌乱。少年支着下巴看她,语调带了几分慵懒,“上好的止血药粉。”
谢庭训说:“多谢。”
卞九收回了手,又说:“很贵的。”
“那不用了。”
谢庭训从善如流得很,垂首继续包扎了起来,只是只有一只手不太方便,她包得很慢。在她思考要不要将阿姮唤进来之前,便多了一只手捻住帕子角,抽走了手帕。
“要先洗干净。”
“洗干净之后再上止血药,否则会生腐肉。”
“谢娘子,你不怕疼吧?”
谢庭训下意识想说,不怕疼。
对方已经取下了腰间的酒葫芦,烈酒倒在伤口上,火辣辣地疼。
“怕疼也没用。”卞九先一步捉住了她要缩回的手腕,继续用烈酒洗干净伤口,察觉没有半点问题之后,才将药瓶里的药粉全撒上去,“这酒也不便宜,劳烦谢娘子,回头将两样与我的酒葫芦一并还给我。”
谢庭训疼得浑身发抖。
只觉得他好生啰嗦,好生抠搜。
还好生冒犯无礼。
谁许他碰她了?
谁许他直接给她包扎了?
可这双手确实十分有力,十分稳。
即便她疼得拼命缩回,对方攥得丝毫不动,灼热的指腹温度几乎要将她手腕的肌肤烫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