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竭力试图压稳呼吸,不断地试着张开嘴,看向羌霄,却迟迟无法成句。
羌霄只是也不说话,于是整个石洞都安静下来,只有外面那广阔天地里激响而回荡进来的空幽雨声。
过了很久,江扬才又能勉强地笑笑,试图开口:“可、可惜没法点火!不过我想最迟明天天、天、天亮就能有人上山搜救了…!”
他的声音还是太低,几乎就像自语,羌霄也只不置可否地闭了闭眼,仿佛只是累了。
江扬努力清了下喉咙,才又笑道:“不过说起来阿霄你打得还真快!我好不容易才脱身去找你居然发现你都打完了,你可太欺负人了都没给我发挥的机会搞得我怪丢人的!”
他此刻说得如同打趣,就好像当真还有心玩笑,却不提他当时是如何忧惧惊心。
叫他惊心的倒不是那十五个杀手,虽然那些人的确将他咬得死紧,险些要他在乱斗中丧命。
叫他惊心的是那十五个杀手咬上来的时间,竟与他同羌霄分开那么近,会不会也要追上羌霄?
会不会他们分开时就已经被人跟上?!
既然羌霄说对方至少有十八个人,那他也就不能侥幸地觉得是羌霄听错了,而那少掉的至少三个也只可能是追着、
……追着羌霄!
而他只能压紧眉峰,劲敌当前,到底也只能沉着应对!
可他越是勉力想要静心,就越是惊心,只因这十五个黑衣人虽然本身内力不足、功夫算不得高明,但纵横勾连起来却是配合无间密如数罟势不能容人走针。
他一番连消带打,几次被这些人拐进套里,若非终于看出他们走招惯用的三个路数,借机诱敌反杀破开了个缺口,也恐怕要被他们活活熬死。
然而他的忧惧本不在这儿,就算至此也仍是无法放松,反而忧极羌霄那边也会遇到这么个难对付的局面。
他飞速折返,循着羌霄的踪迹,最终却先找到了三具黑衣蒙面的尸体,倒叫他姑且松了半口气,却还是不能放心。
一路仔细寻找,暴雨冲刷如洗,留下的痕迹实在不多。
也这才叫江扬意识到先前羌霄的痕迹其实相对好找。这可能是因为羌霄被攻击后更加谨慎,也可能只是因为他早知道身后至少跟了三条甩不开的尾巴……
甚至更早……
他早就知道…!
回忆至此,江扬也到底是无法忍住:“其实你!……你……你清楚的,若你我分开,必然有几人会分去杀你灭口!”
他用的是一个“分”字而不是“追”,这个字建立的假设是羌霄在他们分开时就已经知道他们被跟上了。
羌霄看不见,他也没有特意去看江扬。他甚至没有改换丝毫动作,仍是半被动地与江扬相偎保暖,尽管这太过亲近的动作在现在的情况下也难免更叫人尴尬。
可他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乱上丝毫,就只是一如往常般轻缓地道:“你想说什么?”
而江扬……江扬绷紧了半晌,他沉默地看着羌霄,终究……叹了口气。大抵并不能觉得意外,也明白羌霄这是猜出了自己的意思,但他难得没有丝毫平时那种玩笑似的的口吻。
在平时,无论当真玩笑与否,他通常都说得半真半假不似认真,就也总能留下些真假皆可的余地。而这次,虽然他的语气平和,却反而平和出了一种不留余地的诚恳。
“阿霄,你还记得刚认识没多久你问我的那个问题吗?”
羌霄神色微凝了一瞬,没有说话。
“你问我,如果有人只有被骗才能活得好,那我要不要骗他。”
羌霄眯了眯眼:“你想说什么?”
江扬看着他,不由低头笑了一下:“其实这个问题从出口的那一瞬就已经是个陷阱了。有资格做决定的从来不是骗人的人,而是被骗的那个。”
羌霄不由抿唇,没有反过来质疑江扬难道他当年就没按自己说的那样去骗伍延德吗?
因为羌霄知道江扬在当时就把国子监内党争的问题告诉给伍延德了。
所以他也只是道:“可你说的也其实没有任何用。没人真的有选择,如果不知道真相,就不能知道这真相是他不能承受的,这本来就无解。”
“是。”江扬摇头苦笑,“或许这确实无解吧,所以我也无法替别人做决定,可是我自己知道我会怎么选。”
他看着羌霄,过于的认真,近乎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如果你在我身边,成了他们掣肘我的软肋,那我的确是没把握能够保证你我的性命。我知道我不愿意抛下我的朋友去面对杀手,但如果那是对你我都最好的选择,那么最终我会选的,而那也只该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不是被蒙在鼓里好叫我以后可以少自责些、活得轻松一点。因为如果有人为我牺牲,那我就更想让我自己清清楚楚地知道,哪怕我会为此痛苦一辈子。
我不想不知道。不想忘记你、也不想没人知道这一切,因为那才是我了解我所了解到的关于你的一切的方式,哪怕那意味着我也要永远记得你是怎么被我害死的。有时候不知道真相或许可以躲开痛苦,可是这世上有许多事都比逃避痛苦更重要,逃避痛苦本身其实没有意义,我们来这世上活一遭不是为了逃避痛苦才活着的。”
他的语气太平直了,认真得毫无遮掩,就难免会显得有些凌厉又冷硬。
因为这些话就是他真正想说的,是他真正认同的,没了那些留有余地的所谓尊重,没了那些不想深究的虚假和谐,就也太像根针,太……
直刺关隘了。
也让人太难感到舒服。
难怪他总要表现得随性散漫,因为他的本性其实是这样的,他不散漫的时候就像天上的锥子,像地上的星。而那种赤衤果衤果的坦诚,也是注定会刮破些什么的。
羌霄听完了这一切——认真地听完了,嚼碎了——却反而只是笑了。就好像他浑然感觉不到那种令人难捱的洞察感。
但他不是因为看不见而不敏锐,相反,或许正因为看不见,他甚至要比世上大多数人还更敏锐于这些微妙的变化。
他不是没有察觉,恰恰相反,他是察觉了,才会笑。
“……你未免将我捧得太好。”他难得像是觉得好笑,浅浅地叹息着,看似温和,却透出一种源自骨子里的讥诮凉薄,“我确实没选择拖你的后腿,但那是因为这对我也是最有益的选择。你觉得有所谓的‘牺牲’,那是因为你轻视了我的能力。而事实是我杀了他们、我没有死。你如果不把故事的中心都只放在你自己身上,你就会知道我做的选择本就只是利益最大化的稳妥之选——”
他顿了顿,
“独孤飞。”
他叫了江扬的名字,而这个名字他其实不常叫,
“不是你的选择才叫选择。”
“人生在世不过就是各方面得失的平衡取舍,尽管这‘利益’对你来说可能包括情义,但我不是你。我能抛弃我的马,更不会为了某个‘别人’轻易付出性命。你喜欢讲道义,挺好的,但那是你自己的事,不要随便往我身上套。”
他的语气倒也不是轻蔑,只是略显冷漠。就像被迫旁观了一场并不想参与的闹剧,而难免厌烦。
他固然是看得懂的,说得如此直白,也其实不无道理,只是那“道理”真说出来却难免会显得自私,也恰是江扬绝对不可能认同的。
但江扬定定地看着他沉默了须臾,却忽然笑了,笑容中固然有些苦,他却也是认真地对羌霄道:“可你又何必非把自己往冷酷上说呢?花开百种人各有异,这我一直都知道,我就没想往你身上套什么。其实无论你怎样我都…我都可能没资格说什么,纵使世人推崇高风亮节,但大多数人其实就算想高风亮节也没有那样的资本,不是钱,是很多人生下来就很苦了。你说取舍我也明白,可这世道本就很难了,能像我这样幸运的从来就不多。”
羌霄沉默了一瞬,
“幸运?”他的冷漠中似有一些讽刺,“你真要这么说么?”
但江扬却也不过是略微苦笑了一下,而其实他的苦涩也好、愤怒也罢,都到底只像是江河里的一条水,大浪奔腾,终有归处,也很快就会被更大的浩瀚容纳打散:“我明白你想说什么。其实太子也好四哥也罢,无论哪个我都不希望这事真是他们做的,身为皇子,知法犯法、手足相残,还是这么个犯法儿,那就是不对。但我心里也明白,他们活得比我痛苦。”
羌霄仿佛终于忍不住,却也只是轻嗤了一下:“你这话也未免说得太傲了。”
江扬却不是傲慢,他只是摇了摇头:“不是我傲,而是比起我来,他们确实从小就没什么选择,不像我退一步还可以在朝堂外浪荡个几年,他们自小就在宫里憋着,被朝堂裹挟,若是因此憋得痛苦乃至扭曲,那也不过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羌霄却冷声道:“是你能容忍别人的情理?还是你能容忍自己的情理?”
“嗯……”江扬难免沉吟了一下,蹙了蹙眉笑得有些犯难,最终倒像是开了个玩笑,“该怎么说呢?也没必要别人怎么样我就得怎么样吧?反正这世上已经有无数个别人了,那我就只当一个游手好闲的江扬不可以吗?”
羌霄闻言面目沉静,勾了勾唇,最终似笑非笑地道:“所以你说我不够坏其实不是真因为你觉得我那样也算好,而是因为你对他人的要求太低。”
江扬一愣,不由失笑,有些无可奈何:“你这是故意曲解我的意思。”
“对你或许有差别,对我没有。”羌霄含着那笑冷淡得平和,“其实你能一笔掠过你那些兄弟的事,也不过正是因为对你来说,无论他们做了什么,都没有差别。”
“……”江扬看着他,终究也只能苦笑,“我只是觉得如果一昧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别人不也是自私得很么?何况我交朋友也不该是为了找人陪我去死吧?”
他说得羌霄不由沉默,他自己却反而笑起来了,笑开了,似乎随意得朗然:“我交朋友,能够同甘已是很好,至于共苦,还是算了吧。”
羌霄垂了垂眼,沉默了须臾才淡淡道:“……那你找的大概也只能是酒肉朋友了。”
“酒肉朋友就不好吗?”江扬却反而笑着反问,“一个人受苦已经够难受了,又何必非要拉多一个一起遭罪?人生如逆旅,我倒觉得能有几个一起喝酒的朋友可以在没事时聚聚就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了,得的再多我怕我就该愧疚了。”
他说得看似多愁善感,实则洒脱不羁,提前斩断这些俗尘牵绊却也当真是斩断得毫不在意。
羌霄听了许久,倒也似无话可说,可他终究还是道:“……看来你对你的马倒比对你口中的朋友情深。”
“你又何必故意拿话激我?”江扬却不免无可奈何,“我并不是觉得你方才的选择不好,只是觉得我本可以做得更好,如果我的武功够强,那就本不必抛下它们,也不必叫你独自应敌……”
羌霄却冷淡道:“你未免将世事都想得太简单了,一力破百巧的法子也并不总能有效。”
“你说取舍,我们就来说取舍,我既是给不了你更好的选择,又何必强加给你我来批判的对错?”江扬似乎也仍只是平常无奇在笑,“而我也只不过是人之常情的想尽力而为罢了。”
凡事尽力,再知天命,也未尝不可不是吗?
他不过就是这样想的罢了。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这点羌霄也本就清楚。
可,可能毕竟事已至此,外面暴雨打透,内里冻雨冻透,有今天未必还有明日,有些话,也到底是没有被淹死在他肚子里。
他终究还是开口:“尽力而为……你当真尽力了吗?”
他问得太轻,叫一时还不能理解的江扬近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他当然是竭尽全力,已然对决定要争取的一切竭尽全力。
除非对方说的不是那些,他才可能没有听错。
羌霄低低地笑了笑,自喉间、自被冻雨打透打薄的肺腔底,似溢出低低的嘲弄:“你看你的兄弟,是过客兄弟。你对你的马,都其实比对他们的要求高。与人往来没有要求,看似宽容,是个益友,却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个酒肉之交……这难道不也算是一种虚伪么?”
江扬被他突然的开口震住,怔忪间不觉低头,目光颤动,迷茫间忍不住抬眼望向羌霄,定定地瞧着他。
【你对他人的要求,】
【太低。】
江扬突然意识到,他或许确实……太自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