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初走进殿内,殿内很快又合上。沉香缭绕不散,与宋意禾殿内的味道一模一样。
熟悉的味道让魏初放松了许多,她站在步之外,规矩见礼:“陛下。”
皇帝案上的折子堆积成山,他日日坐在案前,批了一沓又来了新的一沓,日复一日的,怎么也不见少。他从快要将他淹没的折子中抬起头来,随意道:“来了,坐吧。”
魏初依言坐下。
皇帝这段时间终于不怎么咳了,可身体却没怎么见好。埋在折子里久了,一抬头便觉得头晕,让杨回舟、严修还有太医院几位院首一道儿来看过好几回,无一例外地都让他好好休息,不要太过操劳。可国库日渐一日的空虚,流民一日多过一日,这处多了山匪,那处好几个月不下雨,江南出了个妖言惑众的劳什子邪教,西北又连起战事,皇帝头发都愁白了,也只有在云光殿才能好生休憩一会,可宋意禾身体也不好,他也不能多待。
想到宋意禾,皇帝暗自叹了口气,心道可得让人将魏初护好了,她若有个三长两短的,宋意禾只怕得怨自己一辈子。
“阿雩。”
“在。”
“此去若能将事情查清最好,若查不清,我也不会怪你。若有危险,你的安危最为重要。记住了吗?”皇帝手中朱笔悬在面前摊开的折子上迟迟未落,说完话,他盯着折子片刻,忽的将手中朱笔一扔,朱红色墨汁点点,恰巧溅在那份奏折上。他有些伤神地揉了揉眉心,将那份折子递给了一旁的王承,“你看看这个。”
王承低头接过,走下去将折子奉给魏初。
魏初接过王承递来的折子,有些意外皇帝竟然是先嘱咐自己注意安全,她原本以为他让自己来是要自己如论如何也要将事情调查清楚。但她只是没什么表情地垂下眼看向奏折上的字,十分乖觉地应道:“记住了。”
“江南一带富庶已久,国库、粮库,大半儿都靠着江南的粮食,加上有些人觉得天高,朕这个皇帝也远,这就让他们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皇帝话语缓缓,听不出什么情绪。可在魏初一行一行看清了奏折上的内容后,她忽然明白过来,皇帝这是真动怒了——有些人触到皇帝的逆鳞了。
先前在云光殿时,皇帝对这个邪教提的不多,让魏初带着羽林卫下江南的决定也草率到让她以为皇帝是临时起意,可如今看到手中这份密报,她才发现并非如此。
折子中密密麻麻记录了这两年那个突然兴起的“青阳教”在江南一带的活动,教众已至数千人。她盯着最末的那句“流民日增,邪教遂有可乘之机”思索了片刻,将折子还给王承,抬头看向皇帝眼中却带了几分茫然:“陛下......”
她眼中些微的茫然让皇帝失笑片刻:“你看不懂也正常。王承,告诉郡主,去岁江南纳税田亩是多少?”
“约两百万顷。”王承低头答道。
“隆兴二十年时,这个数字是三百八十万顷。”皇帝冷笑一声,“如今朝廷掌握的江南田亩少了近一半。你说说,那些田都去哪儿了?”
魏初没有回答。即便她对钱粮田亩之事知之甚少,可直观的数字摆在面前,她也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土地不在朝廷掌握之中,那更不会在那些面朝黄土的百姓手中。
“老九说,西北流民日增,如今相较前两年已经翻了两三番。而这些流民大多来自江南。上一役,伤亡惨重的并非是回阳城内的百姓与守军,而是那些没能进得了回阳城的流民。”皇帝露出一抹苦笑,“前年我不顾朝中反对强制推行度田令,意在清丈田亩,让土地回归百姓手中,结果呢?流民不减反增!”
话未说完,皇帝猛然爆发出一阵咳嗽,仓促间只能从袖中抽出一方巾帕捂住了嘴。魏初与王承大惊,皇帝却摆手制止住想要上前的二人,不动声色地将那帕子重又归回袖中:“不妨事。”
魏初眼尖,即便皇帝动作再快,也瞧见了雪白巾帕上那一抹刺目的红。
“阿雩。”皇帝平复了片刻气息,竖起两根手指,嗓音有些沙哑,“你此次前去,要替朕查明两件事。一是这个所谓的青阳教到底有多大规模;二是这些没有上报朝廷的地,到底到了谁的手里。”
“是。”魏初领命,忽然想到什么,抬头道,“可江南官场我一无所知......”
“正因你一无所知,朕才选你。”皇帝打断她,目光中满是冷意,“江南官场盘根错节,师生、同窗、同乡,听说哪怕是府衙门口看门的狗与他们都有些关系,他们自成一张网,连朕的圣旨到了那里都得打些折扣。”
皇帝一连称了好几次朕,这是绝无仅有的事,显然对此事无比重视。
“给你的羽林卫都是我精挑细选的精锐,他们都与江南没有半分瓜葛。”皇帝从手边的缠枝莲匣中取出一方铜符,又从另一个金匣中取出一块玉佩一同递给她,“这是密旨,必要时可调动江南直隶驻军。若别无他法,可带着这块玉佩去见陪都守备太监刘瑾。”
魏初伸手接过,那玉佩触手生温,上刻一条腾云蛟龙栩栩如生,好似真要一跃而出。
“江南关系错综复杂,甚至直达京城。”皇帝起身走到魏初身前,有些沉重地在她肩膀上拍了拍,“你带着的那个郎琼,平时可问问他该如何处置。可必要时候,你可便宜行事,不必问他。”
他这话说得平淡,魏初不由心惊。
这便是可以不顾大盛律法自行处置的意思了,严重者甚至可以当场诛杀。
魏初头回从皇帝这儿领个差事,便是这么大一件事,她心中忐忑,有些迟疑。
“可是陛下...”魏初斟酌着词句,“若查到位高权重者......”
“我既然让你去,那你在,便如朕亲临。至于什么位高权重者......”皇帝冷笑一声转身,一字一句,声若寒铁,“同样格杀勿论。”
“是。”
魏初领命正要告退,皇帝却又忽然叫住她。
“还有一事。”皇帝从堆积如山的折子中艰难抽出一份,“你在西北长大,不怎么清楚,江南与北方不同,那里“奴变”频发,佃户们动辄抗租,那些地主们为求自保都养了私兵。这是半月前兵部奏报,说江南卫所军械损耗异常。”
“陛下的意思是说......”魏初心念微动,转瞬想到一个可能,“地主们有可能私藏军械?”
“不是可能,是必然。”皇帝苦笑,“知道我最担心什么吗?若他们各自为营倒还好说,可若不是这样呢?”
他没有说完,魏初却低下头去:“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皇帝重新坐下,有些疲累地挥了挥手,“去吧。”
魏初俯身告退,将要走出殿门,身后又传来皇帝的声音。
“让我这老头子再唠叨最后一句,阿雩。”他的声音沙哑而柔和,“活着回来。”
她回身看去,高座之上,帝王两鬓斑白,锐利的眉眼如今已满是皱纹,这双眼看向宋意禾时满是柔情,如今注视着自己,却充满了连自己都看不懂的柔和与慈爱。
“陛下...”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也要好好注意身体。”
皇帝眸中溢出一丝笑意,再度冲着她挥了挥手:“我知道了,去吧。”
上京城十分的冰天雪地只融化了半分,魏初带着人从巍巍皇城一路疾驰到扬州时,江南已经是草长莺飞二月天。
暮雨初收,远山如黛。
魏初带着青黛在廿四桥旁下了马,江南的春光怡人,河岸的垂柳方抽出新芽,嫩黄里透出青碧色;一旁的桃花却开得放肆,灼灼如华,映着江南特有的青瓦白墙,给这一方青色中添了一抹别样的粉色。
小桥下的乌篷船缓缓摇过,船娘挽着青布头巾,竹篙一点,小船便随水晃悠悠前行,船尾坐了个黑衣青年,嘴里叼了根不知从何处扯的芦苇,正百无聊赖地探着头四处看。
他的目光扫过桥边牵着马的魏初,眼前一亮,站起身来兴奋地冲着魏初招手道:“郡...小姐!”
船娘撑着船晃晃悠悠地靠了岸。
观棋甫一登上岸,将几钱银子放进那船娘手中道谢:“多谢船娘。”
江南女子婉约,脸皮也薄。船娘握紧了银钱,见这青年长相俊秀,又极其温和有礼,面上一红,害羞得一句话也没回便撑着船远去了。
观棋三步并作两步跨到魏初身旁,关切道:“小姐这一路行来可辛苦?可要好生歇息几日再办事?”
“先找个地方坐下好生说说你查到的情况吧。”魏初道,“你提前来这几日,可有查到什么?”
“那可就多了。”观棋道,“首先查到这附近有一家食肆味道很好,我们去那处,再容我慢慢给小姐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