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有几件事情引起了舒保加的注意。
一是十五班来了个新班主任,姓孙,教化学。顾煊的工位空了,舒保加以为她是调去其他年级,但过了一两个星期,发现还没见过顾煊,于是立刻问了二叔公,得到的消息是,顾煊调到了区教育局。舒保加立刻问二叔公:“为什么呀?”“她跟你们校长谈恋爱了你不知道吧?”
第二件事,董茗茗不在十七班了,她成功考上文尖,进了十六班。舒保加这次不再幽怨又换了同桌,而是给董茗茗发了微信,向她祝贺。董茗茗回复了一个“谢谢”的表情包。
第三件事,林士凡辞去了学生会会长的职务,副会长李晨被选为新一任会长。这个消息,舒保加还是听坐在后面的欧雷说的。
第四件事,沈希羽换了新发型。她原本的发型是中分短发,已经留了许多年。一个暑假不见,头发长到锁骨的位置,她扎了一个低马尾,又剪了个空气刘海,脸型和五官都显得更柔和了,跟过去的形象很不一样,自然又是得到了舒保加无数句的赞美。
在师大附中,有一个传统,高二下学期的时候,学校会制作一本厚厚的活页的志愿书,每一页纸都有一个学生的名字,名字下面有两个大框,一个框给本人写下一所目标大学和对自己打气的话。每页纸都会发到本人手上,填写完成后,就会收上来合在一起,放在年级办公室前面,其他人可以在剩下的一个框写下对这个学生的祝福语。毕业典礼的那一天,属于自己的那一页纸也会被装进一个特指的信封中,成为毕业礼物的一部分。
星期一的升旗礼上,徐平宣布活动开始,立刻有仪仗队队员托着托盘走出来,上面放着今年的志愿书,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去看。今年的志愿书封面是提花刺绣的布面,很典雅古朴的设计。站在舒保加后面的一个女生用手指戳戳她的肩膀,问她:“保加,你想好写哪里了吗?”
舒保加点点头,小声说:“想好了。”十七年人生中,她的目标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
还有五分钟下晚自习的时候,班长开始分发属于每个人的那张纸。拿到写着“舒保加”的那一页的时候,她很庄重地在“我的志愿”那一栏写下两个大字:北京。然后又写下“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写完,把那张纸交给班长,又带着《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去十六班找沈希羽了。
刚进十六班,就看到董茗茗了。她的座位在教室后门旁边,是舒保加进十六班的必经之路。钟灵和林思瑶围着董茗茗的座位,正在大笑,董茗茗低着头,一点反应也没有。
“你为什么不写清华了?你不是说过要读清华的吗?”
“对啊,澜风不是清华的吗,你不是说过要跟随他的步伐吗?”
“澜风到底是不是清华的啊?还是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啊?”
钟灵和林思瑶笑得前俯后仰时,看到了舒保加,钟灵收起来脸上的笑容,对林思瑶说:“走吧,回宿舍吧。”她们提起书包,舒保加无意中就看到,林思瑶背的,是上学期钟灵背的那款书包,不知道是新买的还是钟灵给的;钟灵换了一款LV的书包,舒保加之所以认得出来,是因为婶婶有一个包包也是这种棕色皮革的,而且带有很有标志性logo的。
钟灵经过舒保加身边时,故意做出一副很不屑的样子,就是那种,她让人知道她看到你了,但她表现出故意不去看你的姿态。舒保加举在半空中的手又放下了。想起来到师大附中的第一天,钟灵还会因为害怕一个人去饭堂而紧紧跟着舒保加;那时的钟灵,大方、活泼、爱笑,从来不会露出如此傲慢的表情。舒保加看一眼林思瑶,她因为常年累月地做一些坏表情,眼神和面容都已经发生了变化,原本姣好的五官已然透着一股刻薄相。
舒保加向沈希羽打招呼,礼貌地问沈希羽是否有时间为她解答几道题。沈希羽很温柔地让她坐在旁边一个已经走了的同学的座位上,舒保加如沐春风。沈希羽还收拾好桌面,好让舒保加把她的《五三》放下。舒保加这时留意到,沈希羽有在用郑乔送的那个手账本。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舒保加跟秦伽陆讲起前一天的事——舒保加现在几乎把秦伽陆看作是人生导师了,遇到困惑的事情,第一时间就想到去问问秦伽陆。
“我觉得自从换了宿舍之后,钟灵变了好多。她以前对我很好的,反正我就觉得是林思瑶带坏了她。”舒保加说。
“不奇怪啊。就像那天林士凡说的,人际关系也分健康和不健康两种,不健康的关系确实可以把人拖入泥淖。”
“泥淖?”
“淖就是三点水加一个卓越的卓。泥淖就是烂泥堆,就是困境的意思。”
“那怎么样算是不健康的关系?”
“这个问题我想过很多。”秦伽陆仿佛又回到了在学校被排挤的回忆中去,“我觉得,不健康的关系就是企图让对方产生自我厌弃的关系。”
“自我厌弃?”
“对。比如你的父母对你说,如果不是因为生了你,他可以更自由、更成功,那你就会讨厌自己,觉得自己不应该被生出来——这就是一种典型的有毒的亲子关系。因为他没有办法掌控自己的人生,他也不愿意面对自己的失败,只好把这些东西都归因到孩子身上。实际上这种人是极度的无能和自恋。”
“我明白了。所以父母一定要孩子考上好大学,考不上就好像这个人的一生都废了,也算是一种不健康的关系吧?”
“这个……我觉得要看情况吧。有的父母只是单纯从自己的人生经验出发,因为教育的缺失而没有享受到时代的红利,所以就希望下一代规避这个问题,倒也不算是一种不健康的关系吧。”
“什么是时代红利?”
“你就理解成是机遇吧。另一种情况是,如果父母总是对子女感到不满意或者总是强调子女没有用处之类的,那就算是不健康的关系吧。”
“那钟灵和林思瑶呢?”
“我跟她们不熟,我也不知道他们的相处模式是怎么样的。但是如果她们让你感觉不舒服,那你可以果断远离她们了。有时候,人的直觉还是很准的。”
“伽陆,你都是怎么学习的呀?我觉得你懂的东西特别多。”
秦伽陆笑:“也许是因为我从小就没朋友吧,有太多时间可以用来阅读和思考了。”
“像你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没朋友呢!”
“我也这么觉得。”
志愿书被放在年级办公室外面的那一天,引起了很多人围观,大家都想翻看到自己关心的人的那一页,看看写的是哪里的志愿。所以,志愿书放出来不到一个小时,就已经引起了讨论的热潮。好事者如舒保加,本打算过两天错峰去看,结果当天就听班上的同学聊了起来。
毫不让人意外,除了本班情况,被讨论得最多的就是文理科前几名的那几位。从同班同学口中得知,夏杨和吴淼写了清华,秦伽陆、郑乔和沈希羽写了北大。下了晚自习,又跑去翻看,发现毛宇文写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梁允写了北京师范大学。只有舒保加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去哪所学校,只知道自己想跟朋友们一起,一起去北京。哦对了,还有一个没有写具体学校的——林士凡。他写了“QS TOP 20”,舒保加还特地去问了秦伽陆,这是外国哪所名校。秦伽陆解释道,这是一个大学排名榜单,林士凡想去的是这个榜单上的全球前20名的学校。舒保加又问,清华北大在这个前20名以内吗?秦伽陆说,进不了。舒保加就觉得,林士凡又遥遥领先了。其他的热门选项还包括复旦、中大、武大、厦大、深大以及港中大(深圳)。
舒保加和秦伽陆正准备一起回宿舍,吴淼背着书包走出来,叫了一声“舒保加”,秦伽陆看了一眼吴淼,然后对舒保加说:“那我先走了。”
舒保加和吴淼并肩走回宿舍,吴淼还是用那种大哥哥督促小妹妹学习的语气问:“最近有没有哪里听不懂的?”
“最近还好。不懂的我都有去问希羽。”“你这次月考考了四十几名哦。加油保持住,下学期就进尖子班啦。”
高二下学期的第一次月考,舒保加考了文理分科以来的最好成绩,起码说明这段时间的努力是有效果的。她很满意。她有时候学累了,就会想象浑身是伤的夏慈飞身上马,又或是吊着威亚在空中翻转腾跃,她就想,我也做得到。
“嗯。那个,我看到你的志愿写了北京。”吴淼笑着说,“看吧,你也想考北京了吧……你还挺机智的嘛,就写了‘北京’两个字。放心,北京大学多得很,总有一个适合你。”
真的是我自己想考的吗?难道不是你让我一起考北京的吗?而且,让我考北京,你是为我好吗?舒保加在心里想。也许是近来努力得有些疲惫,情绪很不稳定,她突然鼻头一酸,很想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哭一哭。
“你现在这么努力学习,都有些不像你了。”吴淼还是微微笑着说。
是吗,那我是什么样子的?我就该是那个又懒又笨的舒保加呗?她忽然很想跟吴淼吵上一架,发泄一下心里的委屈。于是,她问吴淼:“喂,你想去清华,是因为夏慈姐吧?”
吴淼很显然有些愣住了,他没有料到舒保加会这样问,有些尴尬地摸摸自己的头。
“因为夏慈姐是清华的,你就想上清华。你该不会是暗恋夏慈姐吧?”
“你在胡说什么啊?”吴淼皱着眉头说。
“那天的真心话大冒险,你的梦中情人,不是赵丽颖吧,连梁允都说你在说谎。”舒保加越说,越觉得抑制不住心里那股把什么都说出来的冲动。看吴淼有些不高兴的样子,舒保加反而更兴奋了,她说:“你的梦中情人,就是夏慈姐吧!”
已经快要到C栋了,吴淼很显然不想回答舒保加,他板着脸快步往前走,舒保加却快要控制不住心里那只自私又可怕的怪物了。见吴淼没有什么反应,她竟然脱口而出:“你知道夏慈姐有男朋友了吧?”不是说好这是她们三个女生之间的秘密吗,她开始在心里谴责自己,但同时,又带着一种自责的欢愉在期待吴淼的反应。
“姐夫人很好的哦。”舒保加又加了一句。
“你认识他?”吴淼站住了,有些呆呆地问道。
“夏慈姐什么都跟我和伽陆说了。而且在机场的那一天,我们也见到本尊了。因为我跟伽陆说想见见姐夫,夏慈姐就叫他来机场了。夏慈姐穿的白色长款羽绒,姐夫穿的黑色,情侣款哦。”
吴淼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他也在看舒保加的表情,似乎是在确认,舒保加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夏慈姐把他们相遇相恋的故事完完整整地告诉了我们。真的太感人了!姐夫人真的超好的!怪不得夏慈姐会爱上他。如果我是夏慈姐,我肯定也会爱上他!”
吴淼的眼神就像一把冰刀,正在一点点剜掉舒保加伪装出来的那点自信。舒保加的眼神躲闪起来,但是说出去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到了C栋楼下,舒保加好像如释重负一般喊一声:“我到了,先走了,拜拜!”说完就跑开了。但是刚跑开又跑回来,对吴淼说:“刚才我说的话,千万不要告诉夏杨,不要告诉任何人!”
吴淼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继续往前走。
舒保加在爬楼梯的时候,心里的懊恼与焦灼几乎达到了顶峰。她下意识地走到五楼秦伽陆的宿舍,推门进去。秦伽陆刚回到不久,正在喝着常温酸奶,看到舒保加的样子,问她:“吵架了?”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跟他说姐夫的事了。”
秦伽陆瞪大眼睛:“你说了?”
舒保加说:“没说具体怎么认识的。只说了夏慈姐有男朋友。”
秦伽陆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看来我说了也是白说。”
舒保加问:“什么?”
秦伽陆说:“我说,你完全不需要对她有敌意。”
舒保加立刻反驳:“我对夏慈姐没敌意。我很喜欢她。”
秦伽陆轻轻叹口气:“好吧。”想奉劝舒保加要对他们几个从小到大的交情有一个正确的认知,但是又感觉没必要把话说得太直白了——说与不说,人都不是一种听劝的动物。
舒保加走了之后,恰好夏杨发来一个链接,是关于《菊与刀》这本书的一篇解读文章。秦伽陆忍不住,对夏杨感慨一番:人为什么经常表现出非理性驱动的倾向?
夏杨发来:什么?
秦伽陆回:没什么,早点睡,我明天看。
一到休息时间,那本放在年级办公室门口的志愿书,就会被学生围着。很多人开始在留言框里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