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模考试前十五分钟,秦伽陆还在看课外书,直到有同学拍拍她的肩膀,提醒她要进考场了。她最近在看一些讲家庭关系的书。写得好的写得坏的,都看了一些。慢慢地,有了一点自己的想法。
然后又看了一些女性成长的书,很多内容是直接略过的,因为这些书里,有很大的篇幅是讲职场和婚姻的,尤其是婚姻。而她还不关心婚姻,她甚至非常确定,婚姻不是女性的必需品。书店里大量廉价的鸡汤文,翻个大概五六本,才会有一本值得细看。
与其说是想从书里学点什么,不过说是想躲进最熟悉的文字里。
对学习有些失了动力。因为她终于知道,妈妈让她留在国内读大学,是想跟她来一场母女配合的“宫斗戏”。当然,把那个没有守住底线的父亲比作君主,有些荒谬了;可是,谁让妈妈和白婉仪把他当成香饽饽呢,结果一个在情感上失了势,一个在法律上吃了亏。
夏杨和舒保加当然是最关心她的,早就察觉她有点不妥。可是,她一向是朋友的倾听者,听多了别人的抱怨,自己反倒不喜分享。总觉得人人只关心自己,向别人诉苦,反倒成了别人的谈资。尤其是丰衣足食下的烦恼,容易令人不齿。
就在进考场前,她刚好读到一句有些意味的话——男女平等不等于男女相等。跟最近在思考的事情有些契合,脑子里有个声音渐渐清晰起来。就在这时,李晨拍了拍她的肩膀,“准备进去了。”
秦伽陆把书页折了个角,放进书包里。她走进考试的教室,然后把书包扔到讲台上。她又换了一个新书包,是巴宝莉的,爸爸出差从机场给她带的。原来那个书包还很新,但爸爸买礼物不看需求,他喜欢在合适的频率送上价格也合适的礼物,收获一些快乐。
但她近来对这些东西不太买账了。不仅是因为她发现几千块的鞋子还没有几百块的鞋子好穿,更是因为她醒觉过来,爸爸把她当成了何等肤浅之人。
她知道爸妈近期似乎达成了一些协议,家里的气氛好转了。爸爸又搬回了家里,妈妈又高高兴兴地看书、禅修,不近烟火气。
但妈妈平常越是爱清净,就越是凸显她前一阵子有多么的“贪嗔痴”。
寒假的时候,一家人去三亚度假了。跟夏杨和吴淼去北京同天出发,只不过一个往北,一个向南。春节期间,到三亚的游客很多,到处可以听到全国各地的口音和爽朗的大笑。一家人的心情也放松起来。生意做了二十年,爸妈早就练就了一个大心脏。该吵的时候吵,该玩的时候,烦心事一件都不去想。
在酒店阳台悠闲地坐着的时候,爸爸说:“海南这个地理条件很特别,适合像香港澳门那样,免税,给投资者一些优惠政策。单靠旅游业是不行的。陆陆,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几十年前,很多中国人还吃不饱饭,那些饿着长大的人,现在都到全国各地旅游了。才几十年时间,我们国家发展好快啊。”
“我宝贝女儿的格局就是大。”爸爸赞许道。
“那当然。我陆陆多聪明,全市中考状元是那些笨蛋能比的吗?”
轻松幸福的氛围戛然而止,眼前的碧海蓝天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妈妈啊,你不是已经取得阶段性胜利了吗?为什么还要这么得理不饶人呢?
考完一模,但肚子还不饿,在群里发了句:“你们先去吃饭吧,不用等我。”一个人踱步到操场,在看台上找了个安静的位置坐下,又翻开了那本书。
男女平等不等于男女相等。
秦伽陆拿出笔,在旁边空白处写下了自己的感悟——追求男女平等,不是让女性去承担男性的社会分工,不是让女性去做男性擅长的东西,也不是让女性在心理上阳刚起来(这样不仅不能证明男女平等,反而承认了女性比男性低等。真正的男女平等,是无论男性女性都得到同等程度的解放,男性可以阳刚,也可以自由穿裙子留长发;女性可以温柔,也可以不喜欢穿裙子留长发)。现在讲的男女平等好像有些变味(还要细想一下怎么表述),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黝黑阳刚不打扮的男性和想做家庭主妇的女性会成为末流。
写完,她有些激动地站起来,原地踱步,以消化刚才杂乱的思绪。
正是这样,这段时间扰乱她、让她低落的根源找到了。
不是白婉仪(她小学就知道白婉仪的存在了,还能有多大伤害呢);不是爸妈吵架(她继承了爸妈的大心脏,这不足以让她长期低落);而是她发现妈妈对她的期望出了问题。
终于理清了,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情瞬间愉快起来了。这就对了,她从不习惯找人倾诉,因为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也没有多少人的脑子比自己的更好用。她不需要别人的安慰和同情,她只需要用理性在迷雾中找到出路。
她高兴地转了个圈,然后就看到夏杨了。
也在看台上,也捧着一本书看,离她有几级台阶,在她刚才背后那个方向,怪不得她没发现。
“你在这里干嘛?”她向夏杨喊。
“看书。”夏杨冷冷地说。
秦伽陆笑了:“你担心我?”
夏杨不理她,头脑清明的秦伽陆又恢复了那个活泼的大小姐架势。“走啦,肚子饿了,陪我去吃饭。”秦伽陆爬上几级台阶,占到了夏杨面前。
“不去。”夏杨说,故作淡定地翻书页。
“ 你真的很好笑耶。”秦伽陆果真笑了,“别装了,给我起来。”
夏杨显然感受到了秦伽陆的变化,抬眼看了一眼秦伽陆。秦伽陆也看着他,然后突然说:“你皮肤比我还好。”
夏杨的脸慢慢红了起来,他一下子站起来,这样秦伽陆就不能凑近看他的脸了。
“想吃什么?”秦伽陆问。
“你先说,不然就不跟你去吃饭。”夏杨说。
“你真的想知道?”
“嗯。”
“告诉你也可以。不过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才可以问我一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反正你问我什么我都跟你说的。”
轮到秦伽陆有点脸红,她说:“去清真饭堂吧,看看保加最喜欢吃的拌面有多好吃。”
“来,问吧。”夏杨说,脸上竟然带了点嚣张,他想着,我什么都不怕你问,这回你还不得乖乖回答我的问题?
秦伽陆夹起一箸拌面,咬了一口,“唔?果然还不错。”
夏杨有时吃面条会胃痛,他点的盖浇饭。
“好,那我问你了。”
“问吧。”
“吴淼是不是喜欢你姐?”
“嗯。”
“真的?”
“嗯。”
“可是夏慈姐现在不是有男朋友了吗?”
“吴淼觉得,只要我姐还没结婚,只要他考到北京去,他就还有机会。”
“哇噻,好深情啊。他是不是从小就喜欢夏慈姐?”
“嗯。他们都喜欢我姐。喂,轮到我问了没?”
“问吧问吧,真没耐心。”
“你最近为什么不开心?”
“家里的事。”
“家里怎么了?”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轮到我问了。”
“问吧。”
“你觉得吴淼对保加什么感觉?”
“好朋友。”
“这么笼统。那我也是吴淼朋友,我跟保加在他心中的地位还是有差别的吧。”
“所以你是朋友,她是好朋友。”
秦伽陆挠挠头,好像没什么可问的了。她对夏杨家里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
“那你说吧,家里怎么了。”
秦伽陆想,好吧,说就说吧,反正你家那点“家丑”我全都知道。
“我爸有个小老婆……”她有些讶异,自己像在说别人家丑事一样,用“小老婆”这个词。
夏杨却似乎早已知情,一点惊讶都没有,只是抬起眼留意她的神情。
“还有两个孩子。我爸最近给了她小老婆一间公司,还打算以后把一块业务留给他们做,被我妈发现了。我妈跟我爸说过,可以买车买房,不能打公司主意。我爸又觉得,手背也是肉,不能不铺好路。所以他们就吵起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但是呢,我今天终于知道,其实我没那么在意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虽然我妈很可怜,但是我真的没有太大感觉。”
“你不是为这个难过?”
“不是。我难过的点在于,那天我妈说,她希望我留在国内读大学,是想我一毕业就接手公司,让我爸退休。可是,我不想这样做。”
“嗯?”
“我对天天坐办公室一点兴趣也没有,对公司的业务也没有兴趣——起码现在没有。也许以后会有吧,谁知道呢,反正现在没有。我不希望我的人生被用来对付那两个见都没见过面的小孩。”
“你不恨他们吗?”
“不恨。他们有什么错?也不是他们自己选择父母的,选到我爸这样的有妇之夫,倒霉的是他们吧。再说了,他们又没有伤害过我。要说恨的话,可能我爸是最可恨的,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都怪我爸这只烂鸡蛋。要是以后我的老公敢做这种事,他就死定了。”
“你说得很对。”夏杨微微笑着看秦伽陆,很欣赏的眼光。
“我是刚刚才决定,要摆脱我妈给我的人生使命的。因为我突然想到,要活成本来的自己,而不是别人期望中的自己。”
夏杨点点头,示意她接着说。
“我妈觉得我爸重男轻女,所以我妈希望证明给我爸看,女儿可以比儿子能力更强。跟你说件很好笑的事,有一次我听到我妈跟宋阿姨打电话,她已经帮我把人生规划好了——我要考上清华或者北大,最好是读经济或者是法学;然后毕业出来接手公司;可以找一个比我穷的老公,但是孩子要姓秦。”
连夏杨也忍不住哂然一笑。
“是好笑吧?”秦伽陆说。把这些话说出来,好像又更轻松了,“我觉得我妈挺可怜的,竟然摊上这种事。她又不想离婚,只好把自己做不了的事都寄托在我身上。可是,如果我按照她像的那样去做,我就比她更可怜了。”
“嗯。那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想做个作家,这个世界有太多值得严肃地思考的问题了,我要带我的读者去探讨这些问题。不过,等高中毕业后我就先写一本校园小说,学校不是不让谈恋爱吗,让他们在书里谈。”秦伽陆笑嘻嘻地说。
忽然,她把脸上的表情一收,很认真地看着夏杨说:“我也想对你说,不要太恨他们了,有的人只是天生不懂得怎么当父母。”
夏杨脸色微微一变,扭开头去,好似不愿意触碰这个话题。
“只有当你原谅了他们的时候,你才会真正地自由。夏慈姐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你保护了……”
“吃完了就走吧。”夏杨说。他把两个人的餐盘叠在一起,拿起就走。秦伽陆默默跟在后面。
走出饭堂,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你觉不觉得刚才里面太热了?”夏杨说。
“夏杨,让自己脆弱一次吧。如果觉得受了伤害,就要好好心疼一下自己,不然这个坎永远都过不去。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男女平等吗?就是女生可以靠在男生的肩膀哭,男生也可以靠在女生的肩膀哭。”
“那以后我想哭的时候,你就把你的肩膀借我一下吧。”夏杨回头对着秦伽陆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