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勉力向前走着，这是她第二次经过承天门。

第一次是她出嫁的时候，她的父皇在皇极殿为她办了一场盛大华丽、隆重无比的国婚。

那时的她，头上盖着红色的薄纱，遵着尚仪嬷嬷的嘱咐行着婚礼，看不清周围人的脸，也看不清宫殿里的一切，只听得一片欢声笑语和新婚祝词，在殿前御炉袅袅升起的香烟中绵延不绝着。出了殿后，她很想回头看看皇极殿上元景哥哥和她说过的仙人神兽和殿前的仙鹤神龟，可是众目睽睽，她回不了头，只能继续向前走着，穿过皇极门，然后就是承天门，一路上，将士们的佩剑和王公大臣们的玉佩叮当作响。奇怪的是，当时明明觉得门与门之间的路是那么地长，此刻却一眼就能望到头。

公主的掌心忽痛，承天门内外的护城河已浸满血色，河下是看不见的成百上千的兵将。

她踏上御桥，抬眸看到了他的夫君——吐斯国大王子希多。他坐在皇极门前的金座上，两侧各站着一排侍卫，面前的殿前广场上聚着一些蓬头垢面、衣服破破烂烂的民众，被一群士兵围着，公主一看穿着便知，那是虞国的百姓。其中一个士兵的长枪上挑着一团什物，这团什物里似乎包着什么东西，正在微弱的挣扎着，片刻后便完全不动了。那士兵哗地一下将这物什扔到地上，布团散开，露出了一张粉嫩白胖的面颊，竟然是一个小婴儿，看上去还不满一岁！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与此同时，人群中传来了一个妇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她抱头痛哭道，‘我的孩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们这群禽兽，为什么要杀我的孩子，我跟你们拼了！’

其中的几个小孩虽然不懂具体发生了什么，却仍是哇哇地哭了起来。

‘嗤啦’一声，妇人喊叫声渐弱，最终轰地倒了下去，另一个士兵抽出兵器，刀刃上鲜血淋漓。

‘再不归降！他们就是你们的下场！’一士兵怒喝道。

‘只要你们归顺，我可以替吾王向你们担保，你们可以在这长安城继续过你们的太平日子，只需每年交上些许的税钱便可。’一虬髯大汉淡声道，手中不停地盘着两颗硕大的金刚菩提果，走了几步后定住，盯住其中一个布衣女子，摸着她的脸狞笑道，‘顺便上交几个条顺盘靓的妙龄女子，给军爷们乐呵乐呵，怎么样，这生意很划算吧？’

那女子听后不停哆嗦着，似乎被吓得不轻。

‘停！’上方传来一男子的朗音，是希多的声音。

他从金座上站起身来，手中折扇一合，对着下方的一人朗声笑道，‘太平啊，你要不劝劝你的子民？免得又要枉死几个人，本王子可不想再杀人了，罪过罪过。’边说边摇了摇头。

‘太平？太平公主？’众人一阵惊慌，惊慌中又带着些无法抑制的喜悦，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回过头，看到了他们日日惦记着的虞国公主——太平。

‘公主！您回来了！’一部分国民喜道，面上却无喜色，泪水不停地从眼眶中流出。

‘你……你还有脸回来！’

‘你滚！我们不要看到你！滚回你的吐斯国！’

少数一些人听信了希多的谗言，以为公主和吐斯国勾结在一起，设毒计谋害了她的母国，对公主愤恨着，冷脸相向。其中几个性格刚直、脾气暴烈的皇亲国戚，忍不住抱怨责怪了起来。

‘你们不要胡说！公主不会这样做的！她一定有难言之隐！’

‘对！公主一定是被利用了！这些人狼子野心，他们说的话能信吗？！’

始终相信着公主的国民们辩说道，两方剧烈争执起来。

‘徐国舅，我……’公主走下御桥，正欲解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这群蠢材，我随口胡诌的话你们也信！你们可真蠢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士兵也一起狂笑，笑声在整座皇城里回响。

他笑够了后，折扇一开，双眼横扫前方，高高在上着继续道：‘实话告诉你们吧，根本没有什么小王子，她自然也不会为了小王子而背叛自己的国家，不过，怀了孩子倒是真的，只不过，流产了。’他说这话时神态自若，笑意盈目，似乎死去的并不是他的孩子、只是一个陌生人一般。

‘什么？！’众人惊道。

‘没，没有小王子？！公主流产了？！’

‘这……这全都是你们的阴谋！’

‘是啊，就是前不久的事呢。’他说完目光看向公主，装出十分怜爱的样子，‘你看你，既然身体不好，就应该好好待在帐子里休息，跑到这里来做什么。都跟你说了，这里有不干净的东西，要不是我帮你解释，还得被人家误会、谩骂，图什么呢。来人啊，把王妃带下去休息！’

‘慢着！’公主出声喊道，‘希多，放了他们。’她的脸色苍白，宛若鬼魅。

‘放了他们？我当然可以放了他们，只要他们答应臣服于我国，从此成为吐斯国的子民，逢年过节的上上贡、缴缴税什么的，我便放了他们。’

‘你休想！’众人喊道。

‘虞国的人，可杀不可辱，谁不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好心，降了之后男为奴、女为娼的日子有什么好过的，你杀了我们吧！’

‘你瞧，不是我不想放了他们，是他们自己不愿意，我也没办法啊。’希多轻轻摇着手中的折扇，无所谓地说道，‘当然，如果你有办法劝他们归顺，我自是乐意接受。’

‘看在我们死去孩子的份上，倘若你顾念半点夫妻情分，放了他们！否则，我立刻在此自尽。’公主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抵在自己脖子上，顿了顿后，‘求……’

‘公主！不要求他！’一个声音打断了她隐忍着的欲言又止。

‘公主！您是千金之躯，怎可低声下气，求这人面兽心的恶鬼豺狼！’

‘我们不怕死！如果我们苟且偷生，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国主和王后，还有虞国的先祖先宗！’

公主一惊，掌心刺痛，空中传来一声清响，手中匕首已垂然落地，‘我父王和母后，死了？’

众人眼神躲闪，沉默着点了点头。有几个人面色悲痛，眼神不自觉地向城门望去。

公主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隐隐约约觉得他们脸色不对，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鬼使神差地顺着他们的目光，迟疑着慢慢转头望去，还未完全瞥见便迅速回头，仿佛看到了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情。她心中怦怦怦地跳个不停，手也抖个不停。紧了紧手中的拳头后，她再次转头望过去，只见高高的城门之上赫然挂着国主的首级，王后垂身在旁，二人面色均为紫黑，显然死去已久，国主双眼不闭，王后面遗哀色，若不是十分熟悉的人，根本认不出他们的本来面容；旁边两侧的女墙上斜挂着公主皇子、妃嫔王爷们的尸体，死状惨烈，死态各异。

‘啊！’公主跌坐在地上，身体里的血液仿佛被抽干了一样，头晕目眩，整个人再也支持不住一般，双手捂脸，嚎啕大哭起来。

她的脑海中瞬间涌出许多画面：贪玩没做功课，和四姐姐一起被太傅先生打手心；春天草长莺飞的时候，和容儿妹妹一起荡秋千、上花扑蝶；上元佳节的时候和景哥哥一起溜出宫去赏灯猜谜，还差点给自己找了个民间嫂嫂；和煜哥哥一起在魁星阁观诗、斗酒；金银玉器、珠宝首饰、绫罗绸缎、诗词书画、医书药材……一项一项和自己说个不停，羡慕母后给自己准备了192抬嫁妆的婉儿妹妹；还有被麟哥哥的宫猫诡事吓到不敢睡觉时，轻轻拍着自己的背、唱着母族歌谣哄自己入睡的母后；喜欢的白玉马儿摔坏了哭个不停时轻声安慰自己的父皇……

‘皇儿，你是大虞的公主，受万民供养长大而还恩于万民。你如果哭个不停，民间某个地方就会下大雨，到时候淹了庄稼，民不聊生怎么办。所以，身为大虞的公主，是不能轻易掉眼泪的。再说，哭花了脸，父王和你母后也会心疼的。好皇儿，不哭了好不好？’

一阵风吹来，吹落了公主早已松垮的红色披风。

公主双眼朦胧，眼前闪过国主的面容，她止不住地啜泣：‘父王，对不起，对不起，我做不到……’

‘公主！’一个稚嫩的声音映入耳中。

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趁着身旁的士兵不注意，使力推开他向着公主奔跑过来。

‘不要！停！住手！’公主抬眸，猛然看到被小女孩推开、打了一个趔趄的士兵拔刀追来，气势汹汹地想要将小女孩一刀砍死。

‘嗖’的一声，小女孩跑得飞快，那士兵还未赶上，公主只听得耳边一声破空之响，一支飞箭已穿过小女孩的胸膛。

‘不要！不要！’公主痛喊道。

此时，小女孩已距公主不足一丈，公主拼尽全力跪爬过去，伸出双手接住了她。

公主看着射入女孩胸口的黑色利箭，心中怒极忿极，转头瞪了城墙上放箭的士兵们一眼。

那女孩倒在公主怀里，笑着看向公主，口中喃喃道：‘公主，你不要难过。你放心，国主他们肯定知道你没有背叛我们的。’

‘这个，送给你。’她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手里握着一朵白色牡丹花，上面溅着几滴早已干涸的血，浮着一些黑色的烟尘，看起来甚是可怜凄美。

‘哎呀，有些脏了，’女孩微微皱眉，懊恼着说道，随后口中吐出几口鲜血，边吐边道，‘公主，你，别怕，小萤死后，就算、就算变成鬼，也……也会……保护你的……’

女孩的的手无力地垂下，手中的牡丹花也颓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