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掌门,弟子所言非虚。”羊角辫神色安稳得不像在被审问,一字一句更是没有一丝波澜。
“掌门……”言川本想接话,但刚出一声后声音便猛地低了下去。
离虚并未直接将眼神递给言川,而是目不斜视地向三人宣告:“在冷雨泠的卧寝之中,残留的禁阵上有你三人的内力印记。而你们三人之中,禾归自认陷害你二人,而你二人则指向了其中同一人。”
“我不是没见过抵赖的弟子,但做坏事抢着来担责的还是第一次见,要么就是你们三人是共犯,只是主次之分罢了,是吧,言川?”
“掌门,我——”
“此事是我一人所犯,与言川无关。”羊角辫抢着答了这话。
“那你的意思是,与禾归有关了?”离虚眯起眼,这三人之中每个猫腻都不小,就刚才一通表现来看,她反而应当是犯的事最小的那个。
只见一道银光落下,将离虚与羊角辫笼罩其中。
“他给你下了指令之后,威胁你了吗?”
“回禀掌门,没有的。”羊角辫并没有中离虚的话术,而是直接全盘否定。
“我知道你在撒谎。此处没有别人,若是你真有难言之隐,我也可为你主持公道,对错分先后,我不会将此事与今日之事混为一谈。”
“回禀掌门,我不曾有难言之隐,只是……”
“你若不说,此事我定会重罚言川。”离虚抛出了最后一个诱饵。
“掌门不可!”羊角辫失态地急着答道,而后才发现自己行为的不妥,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得妥协:“若要详说需要好些时间,我便长话短说:言川乃是凡尘之时我家少主。”
离虚将内力屏障又增得更厚实,心中这块不重不轻却着实难受的石头终于落地:“我不着急,你且与我细细道来。”
“我名杨长风,是言家少主的死侍。”
……
在冷雨泠眼前的旋梯变成了不分彼此的双梯,缓缓从眼前延伸开来,甚至不停扭转,不分彼此,而无形所留下的轨迹也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各个梯子之上,让冷雨泠能够放心地安安稳稳追随而去。
随着梯子的不断深入,在从顶楼到底楼的一万来阶后,竟仍向下不断延伸,真真如镜像一般延展开来。
冷雨泠没有停留,越是向下越是心惊,先前走过的道路有多明媚,眼前的道路就有多阴冷,甚至隐隐渗透出子虚乌有的潮湿气息,让人遍体生寒。
尽头是同样的一方小桌,无蒲团亦无茶具,只孤零零地搁置一本已然有些霉味的陈旧书册。
书册之上的书封已然褪去了颜色,浸染着时间残留的下的斑驳黄痕。
不像是两仪道人所托举的崭新模样,却能让人辨识出是同一个物件。
冷雨泠欲将其收入怀中,不想此时无形打断了她的动作,化作一束光锥朝着她的神府飞掠射入。
“冷雨泠,自今日起,我便是你的本命之武,同至朴的长明灯一般,我之能力随你境界变化而变化,我之化形随你之神动而动,随你之武意而化,我本无形,形成于你。但你要记住,我并非化形,化形亦然不能代表我,那是我与你之须臾相生之物,主导权在你。”
点点白光逐渐变得透明,而后变成流动状,只能透过边界略微的阴影识别出它的形状,但最终它定格为一柄狭长的反曲弓模样,型若蒙尘之镜。冷雨泠无需伸手,神念一动它便出现在手中。她将弓拉满怀,内力化作的箭光似银,反射出世界万千景象。
大象无形。
道隐无名。
冷雨泠心中却从这箭光之中琢磨出了一些别的东西。
那不是无形本有的样子,无形仅仅是器灵的载体,如同它本身作为镜子存在时的模样一般,反射出自己眼中的模样。而这弓是自己武意的化形,拥有着自己武意须臾本身与这两者融合之后相生而出的第三物。
一个名头横亘于她神府之中,名为“九日”。
相传大羿射九日,射程无穷尽也。而不仅这弓之箭向前无穷尽,它本身应当也是无穷尽的,如同须臾一般,可近可远,可斩首于瞬息之间,可穿靶于万里之外。
下一刻,冷雨泠左手将弓逆时针旋转九十度,右手交叠在左手之上,右左二手一正一反握住弓柄,只听得“叮”的一声脆响,这弓不再是弓的模样,而是从中段一分为二,变作两把极其锐利的双刀。
九日乃是弓之名,化作双刀之后,自然有对应双刀的称谓。倒不是冷雨泠钟爱取名,而是这器有灵,形与灵相生相伴。
就在冷雨泠对这双刀的诉求感到有些词穷之时,双刀竟然隐有脱手之势,她没来得及思考便顺势紧握着双刀,按着自身的惯性随之运动轨迹而旋转自己的身躯。
随着转速的加快,她感觉到自己的视角不再局限于自己的双眼,呼吸之间被一股熟悉的力量托举而起,不受控制地向上,向远方而去。
在远方看来,这处虚无之地只有一团小小的光晕,背景也似乎在烘托一般暗了下去,不似烈日般夺人视线,却无声地伫立于此,在彼此都在运动的情况下保持了相对静止,但彼此都知道,在双方视线之外,我们都在围绕一个更大的目标旋转着,而在这处之外,还有更大的目标,更复杂的路线,更纯粹的行进本身。
那是远星的物语。
但对冷雨泠而言,此刻,她即是月,双刀即是月华。
月色与夜色共舞,也与晴空共舞,一个出落台前,一个隐居幕后。
在数不尽的时光之中,月华成为了一首幽静的乐曲。
冷雨泠处在旋涡的中央,感知着自我。内力自从解除第一重情锁以来水到渠成般突破离合质的瓶颈而后来到初合质,世界在眼中又轮换了一次模样:
万千生灵体内皆是运转着一股原初的内力,这内力太过弥散微小以至于相互之间无法觉察;但修行之人与之不同,身内运转的内力有意识般自成一个轮回,不断与外界之炁交互的同时捕捉到与自身相契合的炁力而化为自身所用,不契合的部分则直接归还自然。
好像大体看来这处体悟浑然自洽而毫无问题,但她稍一思考便知道不仅仅如此。
如若这炁时刻都在被消耗,那么炁何时被补充,又如何被补充呢?
如若时间万物归咎于炁,这炁在鸿蒙诞生生灵之时就在被消耗着,那么按照这个逻辑来看,应当总有一天炁会被耗尽的。
那到此时,要么世间万物失去灵气,道统没落,世间被闭塞填充,而后又将面临什么?
冷雨泠只觉得轻盈的感觉消失,换来额头的一滴冷汗与不知何处起的不安感,令她躁动,亦令她感到些许无力,这种被观测角度限制的未知感,就像无时无刻都在交叠的无数时空一般,偶尔冲撞,双方都觉迷茫。
问题从来不会独自出现。如果她无需多久便能思索出这个问题,那么古往今来如此多修道修真者,这些人又是否给出了属于自己的答案?给出了什么样的答案?在终将穷尽的背后,是否有解决的办法?
似乎思考到最后,问题的真谛已然变成了问题本身。
常言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她知道最终一切她都将在或许不远的未来知晓,但这结果未必是她所能承受的,但如今还缺少太多太多。
她无暇多想,她必须起身,用自己的手足去丈量前进的一尺一寸一毫一厘,去找青尘,去为自己找一个公道,也找一个真相。
……
在两仪阁外,已是月上柳梢的时辰,两仪的另一缕残魂靠近仍一樽雕像般闭目调息的青尘,有些丧气地扰动了此地的气场。
青尘睁开了双眼。
“师兄。这是我最后一次称你师兄,呵,也罢。我知你晓得你身上发生的事,你也知我马上要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当是我最后一个请求——帮帮冷雨泠那孩子罢,也当帮帮你自己。”
“……宁止平,你这是何必。”青尘知道两人都有许多话无需言明,自己便也省去了许多个何必,他何必要固执己见,何必要去争那个结果,又何必……只是这些话也没有宣之于口的可能了,或许这缕残魂只剩执念,而“宁止平”已经消失在了两仪阁封锁的那个午后。
——只不过是想这世间少些阴差阳错。可惜残魂也是魂,他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将这话说出口。
“此乃天机,我无法向你言明。言尽于此,我走了,凡事最终还是由你定夺。”
说完这句话,他好像将此生最后的气力全部耗尽了一般。不同于青尘以往所见的随风溃散,他鹅毛一般地缓缓落在地上,却恍然找不到着力点,又缓缓坠入,在灵魂缥缈的重量之中,他向地心而去,只是最后他的脸上不是一切终了的空灵,而是初生一般的茫然。
“师弟,……走好。”这话也没能够传到他耳中。
宁止平觉得有些不合常理,被命运推着走了一辈子,怎么就偏偏此时无风呢。
……
禾归知道,这次自己约莫是玩完了。
在掌门单独询问羊角辫之时他便心中警铃大作,现在已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连自己埋哪儿都想好了,只是这种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的惆怅在与言川的一个转眸对视之中立马掉得渣都不剩,几乎是立刻便转为了幸灾乐祸。
至少有好戏看不是?禾归将这种戏谑按捺在心头,他至少还能看看这俩人如何上演一出兔死狐悲的戏码。
可当一炷香后掌门又将言川拎出来单独询问之后,禾归便在心底也笑不出来了。
这种分人的审问,除了落得个盖棺定论的结果之外,多半也不会让自己获得多余的信息了。
禾归向羊角辫的方向晃了一眼,对方却并没有回头对视的默契,可能天生不是一路人罢,不过与言川对视,便是一路人么?
但就在沉默之中,在等待的煎熬将禾归磨得已经有些耐不住性子时,光幕缓缓落下,离虚并没有将光幕落在自己身边,而是直接将供词之中的部分录影放出,对着众人开口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