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峰的树木总是郁郁葱葱。
但此刻,冷雨泠终于对这座山有了新的理解——那是无法跨越的一座大山。它横亘在你面前,你先感受到的并非是对它的仰望,而是在它脚下的人们太过渺小,渺小得令人窒住,无法挪动一步。
这是她第一次在山门处驻足。
这座山太茂盛了,茂盛得令人无从下脚,她将简陋的行囊背至身后,朝前一步步迈去。
脚下是雨后湿软的泥土,前行一步便会留下一个脚印。
她有些疑惑此地为何不设立些阶梯,但想想也了然——能来此地之人基本也都会御器神行或是缩地成寸,确是无需像她这般一步步爬上山。
虽然自己是青尘的第一个弟子,但……此地便没有旁人走过么?
如同自己是这山的第一位访客。
她瞧着前方阴翳,忽地又感受到心间直觉般的违和感——此地,更像是个荒山。
如仙人埋骨,一晃千年。
回望沿途的一串脚印,她好似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但好在无形提醒了她:“冷雨泠,这地方的流速不对。”
“什么流速?”
“时间。”
冷雨泠猛地惊醒一般呼吸急促了起来,她心下骇然,此处莫非是青尘用作修炼的道场?还是说——她不敢细想。
“你可还记得我先前跟你说的脏东西?”无形的语气难得有些严肃。
“记得,那是什么?”冷雨泠步履未停,但速度明显放慢了些。
“在那涌入进来的内力之中,包含着一些驳杂的气息,这气息很可能会影响你的心志。”
“我在那过程之中有感受到。它是一种令我十分难捱的气息,但我那时冻住了一般,无法去抵抗。”
“应是如此,哪怕是我亦无法将其剥离,对方过于强大,在我提醒你之后,那力量来源更是让我感受到一种蛮荒且陌生的气息。”
“这……怎会?”冷雨泠停下步子,“你不认识这力量的主人?”
两仪师叔是掌门师叔的师弟,按照辈分来说青尘应当也是这两位前辈的师兄。而作为两仪师叔的本命真武,怎会不认识青尘的力量?
“我们灵体识别的是内力本源,而并非是用肉眼观察你们人类的皮囊。那人的皮囊与以前一般无二,但内力本源我只能略微感受到一丝过往的能量。”
“哪怕在你眼中还是那模样,芯子恐怕已经换了一茬了。”
冷雨泠在此刻感受到了鸡皮疙瘩从背心扩散开来的感觉。
如若他并非青尘……那他是谁?
“你无需太过担心,这驳杂气息目前已被我压制住,但你这心头锁若是再解,便要注意着这气息的影响。啧,这气息邪门得很,倒是个恃强凌弱的孬种。”
“我会注意。”她一把攥住行囊的系带,将后槽牙咬得死紧,而后猛地呼出一口气。
至此她不仅仅是要变得更为强大,强大到能够让不知何时便会结束的寿数无法阻止她前往家乡,她还要与时间竞速奔走,找到一切真相——关于这颗心脏的真相,关于青尘异常的真相,关于脚下这片土地的真相。
这一切异常之事,她要一个个去解决。
虽然于此刻,她并没有意识到心中尘缘牵系必将阻碍修真进境,但这也是修道求真之路上必将经过的一环。
感受到冷雨泠的心境变化,无形在她心中发出一声极具人性化的叹息。
“你既已有决断,哪怕知难而上壮士断腕也要前往那不复之路,便先登上这山顶最为寒冷之处,我能感受到那里是你所找之人的居所。”
那是青尘的修炼之所,或说洞府。
仅仅过了一载有余的时日,那里便再也不复昔日的模样。
在冷雨泠到达之前,无人知晓那长青峰的山顶处有着那么一处居所。
包括掌门在内,所有人面见青尘皆是去往山间亭台,也因此在她到达之时,又久违地感受到了一处蛮荒的停滞感。
表面上看这是与青尘本人极其不搭的一座建筑,但冷雨泠在心底却分明觉得那像极了那时她感受到的异常气息:
这是一座灰黑的石屋,石壁之上被凿出一个个深邃的痕迹,但令她几乎屏住呼吸的是——这石屋之外,挂着道道冰凌。
一条条垂下的冰凌像是苍天凝结的泪。
但四周无雪。
她能理解长青峰不会落雪,但为何此处存留不化的坚冰?
但又一眨眼,面前便被落雪覆盖了。
那是青尘的衣袍。
“师父。”
“你来了。”
两人的嗓音同时响起。
又是一瞬间,一瞬间便泯灭的蛮荒气息。
青尘没有留给她过多的思考时间,他以内力托起二人,来到了山巅之巅——只余片片薄云的高空。
“此处可尽览长青全山之景,你可在此选出一处,我来为你开辟洞府。”青尘的嗓音落在冷雨泠耳中有些片片断断。
她实在此刻无暇分心别处,胸口那颗心脏已然开始猛烈搏动着,昭示着应激的兴奋感。
常人道高处不胜寒,但此刻她耳边没有呼啸的风,没有撞击在一处的灰黑的浓云,没有万千烦恼与自然——只剩空灵。
须臾间,心境破。
五重天,失须臾。
那一瞬间,冷雨泠好似被排除至世界之外。
但她感知到青尘仍在他身后。
她亦好似与青尘在此地伫立良久,久到与尘埃同频。
心法运转得愈发自如圆融,将她的筋脉几乎莹润成翠绿色泽。这动静亦将她神识之中已经隐匿下来的无形唤醒了。
不过无形还是不敢在那人面前露面,在考虑这个问题之前,一个更为棘手的麻烦出现了——那被限制的内力气息在冷雨泠破境的不稳状态下直接绕过无形的禁锢而从冷雨泠的神识罅隙之间反溜了出来。
那气息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扩张,想要在此占据一席之地,但奇怪的是扩张到一定程度之后它又自己缩了回去,好像触及到更令之恐惧的存在而让其龟缩在一角。
无形见这腌臜如此,便这次将其整个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包了起来。
神府之中再次寂静下来。
冷雨泠在稳定了内力运转之后缓缓睁开眼,她此时更为清晰地感知到世界中一物一尘,好似自己也成了一物一尘般,看见世界变得庞然。
但由于太过清晰,一呼一吸之间流动的空气似乎将她割伤,不远处云层的扭转碰撞与风声呼啸几乎让她霎时间七窍便涌出一股热流。
“阖目,收念,运转心法。”
青尘的声音惊雷一样地涌进来,落在地上打了个滚,又无声消散了。
他将长明灯之内最后一缕灵韵注入冷雨泠体内,引领着冷雨泠的恢复。
声音渐渐小了,动静渐渐小了,在闭眼的黑与光照射于眼皮带来的白晕之中,灵韵悄然顺着她的神经浸润到筋脉之内,将躁动的内力安顿下来,将过分敏锐而刺伤自己的感官屏蔽一部分,也将这方天地之间划出一个小小的球面——
一个能容她安身安顿的,无需警惕也能将全局掌握于心的面。
“可调整好了?”青尘温声问道。
他没有夸赞,没有质疑,只是询问她此时的感受。
“嗯。”
她也未称他师父。
但哪怕如此,方才那一句话确实可以算作是第一次传道受业……解惑罢。
如此一来,不仅这师徒之名为实,二人也确有了师徒之实了。
冷雨泠用内力划出一片离山巅不近不远却有山水自成阴阳流转之阵的区域:“师父,我想选此地。”
随即前方的景物被极快的速度拉出了一条条长长的线,再睁开眼时,那远看小小的一点便耸立在眼眸前方,这变化让冷雨泠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但在稳稳落地之后,她随即又想起之前所见之景象——那是空间罅隙。
她仍记得上一次跨入空间罅隙之时几乎完全未回过神便来到了藏书阁,而此次竟然给她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其中景致被拉长的线条像是光也无法及时跟上自己的速度。
这或是对时空的一种领悟力罢。
稍不注意冷雨泠便又思考着忘记了时间,可明明她应当对青尘心存警惕之心,怎么就……
冷雨泠给自己的神经再次挂上警钟。
她有些迟滞地回头瞧向青尘,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澄澈的眸子,澄澈得仿若可以轻易望穿他的所思所想。
他今日有些不同,冷雨泠说不出为什么,但就是有一种奇异的违和感笼罩在她心头——就好像第一次见到他一样。
“师父,就在那处阴阳流转最顺畅的阵眼之处开辟一处空间即可。”她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好。”青尘阖目。
他这次并未使用长明灯,而是双手结印,以八卦太极之势引地脉之气顺入阴阳阵眼之中。
只见阵眼之外流转汹涌之炁被青尘所打出之印分别随八卦顺序在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八位顺势引出天地雷风水火山泽之能,而后以妙到毫巅的内力控制能力将该自然而成的山水阵眼处处理得更加稳定圆融。
若是自己来做,恐怕要千千万万次。
将阵眼处理完毕之后,青尘的双手抬至一半便放了下来:“徒儿……想要怎样的洞府?”
“同师父一般的石屋即可。”冷雨泠向前拱手。
这石屋的建设确是较阵眼的浓缩更为直观。
前者可能会略微须得切身于此会意而悟,此本领确是切切实实的将这山石一块一块以内力削成合适砌房的大小,再佐以更加精细的内力控制,将其表面削出凹凸不一的刻痕。
一炷香后。
一座山巅石头屋的复刻版于此处完工。
青尘的额前出了些细汗,想来如此之大的工程量去以内力催转对于内力的消耗是极其恐怖的。
他并未给自己施一个除尘诀,而是面带着些红晕对冷雨泠说:“你先看看此地是否合适,如若无问题,自今日起,以后每日于此处纳气调息两个时辰,习武两个时辰,若有任何疑惑直接登上山顶来寻我。”
“切忌贪功冒进,你既已有心法与本命之武,便按此修行。除此之外,每月需与我斗法一次,与外门一致,分心法与武艺。”
他本已划开空间罅隙,又好似忽然想起些什么过往,回头补充道。
冷雨泠分明看见他回头时微微露出些浅淡的笑意。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笑。
可能是艳阳透过树枝照了进来,也可能是别的原因,她有些被晃了眼。
待空间罅隙关闭,冷雨泠终于将不知何时又紧绷起来的肌肉松弛下来。
她慢慢朝前走去,轻轻推开门,石门看上去厚重,却无需费什么力气,边缘看着锐利,却也不硌手。
窗外阳光透进林间枝桠缝隙,在泥地之上照出一团团晃悠悠的光斑,本来缓和,此时却像她的心跳般一蹦一蹦。
留下跃动的闪。
忽地,她又想起了那种感觉,第一次见面时青尘带给她的——如自然一般自然的感觉。
……
三年前,谷雨后。
这是冷雨泠恢复意识之后的第二日,也是失去双亲的第二日。
她只知那时情况危急,青尘为了保住自己性命,将自身七情封印,其余则一概不知了。
封印了七情是什么感觉?
在得知此事之后她便想到此事,如此宁心静气思索了一番,她能想到产生情感的逻辑,却无法调动自己的情绪。
好似一潭死水,再无了波澜。
“从即日起,你便随外门弟子一同起居,与诸位同门相称。”她记得青尘如是说。
在重复的噩梦中醒来,冷雨泠感觉有些微睁不开眼,从前只想着和爹娘一起生活,现如今却不知为何而活,似乎生命的重心牢牢地焊在自己身上。
但三年前的她只剩下一个目标,变强,而后找出那处妖光的真相。
不可避免的,她心中被那个能将自己严严实实挡住的身影占据了一席之地。
她已将这名字深深刻进神府之中,那人像极了仙人,眉目却柔柔和和,好似永远不会露出别的情绪一般,只是守候于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