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光晕般的疲倦。
办公室还飘着浓郁的茶香,女人倒在办公桌旁,花了不少力气才将衣领内侧的迷你装置扯下,靠在冰凉的地面上像条搁浅的鱼。这
这是关欣第一次接触不明药物,还是以被袭击的状态。
凯瑟琳就像她生活里大多数人的缩影——她们都对她反抗的力量不屑一顾。在接到临时通讯后,凯瑟琳只冷眼掠过这个挣扎幅度渐小的女人,嗤笑一声离开了现场。
关欣好歹是个大小姐,从小两手没拿过重物——除了她书架上那堆积如山的医学书。她的力量不足以逃出511的大门,甚至连爬到窗边大声呼救的可能性都几乎为零。
她尝试过调动全身的肌肉向半掩的窗户边爬去,可显然,此刻头晕眼花的程度盖过身体求生的本能,她抽不出丝毫力气完成自救。
静寂的办公室,关欣的手颤抖着,将录音装置的芯片拆出。芯片从她的指尖落到砖面上,而后又被她颤着的手捡回。
那是一枚小拇指盖大小的芯片,藏在哪里都不起眼。可现下最关键的,不在瞒天过海,而在于如何将这个关键物证送到可信之人的手中。
对于失去行动能力的关欣来说,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她的四肢止不住地抖动,知觉和意识在大脑皮层快速消散,连带着体温都下降不少。这样的她,怎么可能将这芯片安全送到他人手上。
等等。
她送不到,不代表没有人来取。
如果她的尸体被凯瑟琳处理,指挥中心的罪证必定荡然无存。她拒绝将主导权完全交予那帮人,于是,她哆嗦着手,将那枚芯片送入了苍白的唇。
正常人将这枚苦涩的芯片挪到舌头下方只需要一两秒的时间,而关欣完成这个动作却花了足足半分钟。药物麻痹了她的五感,她感受不到自己的舌头,只能不停地用颤抖的指尖挪正位置。
真是狼狈啊。她想。
结束这项工作后,她没有丝毫犹豫,从右侧口袋掏出钥匙串。说是掏,其实连拽都算不上,她四肢发软,好似有人将她的骨架连根剔除,只剩下一副软绵绵的软体组织。
钥匙掉落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而她却在挂钟的滴答声里呼吸沉重,苟延残喘。
关欣握紧钥匙串上的挂件,闭上了眼睛。
人在死之前会想什么呢。关欣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
老一辈的人说,人死之前会出现走马灯,人会在这短暂的瞬间回顾一生。可关欣用混沌的思绪想了想,她的一生好像并没有值得回顾的高光点。
她出生在科研世家,据说祖上和某位知名科学家联合研究过海洋巨型生物的特殊基因。后来,关家逐渐聚焦异种研究,基于海洋变异生物开始研究进化型基因序列。
关欣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生的。
她的出生是个意外。关家需要强大到能够共承家业的男孩,而不是一个在社会里处于相对弱势地位的她。
她的社会价值大打折扣,成了关家弃之可惜的棋子。
她生活中的大多数人,所处的环境和文化,都将她推向自我和独立的反面。连关一白都不知道,支撑关欣多年的精神动力居然是一本漫画书。
那本漫画书的主人公被塑造成头戴炫酷面罩,身着黄金战袍的超级英雄。他总是在危险时刻挺身而出,成为大家口中颂扬的模范榜样。在全国爆发恶性传染病的时候,这位无所不能的英雄在赶往前线的路上救下了生病的医生。
医生是个体型娇小的女生,关欣清楚地记得她脑袋顶上的丸子头只到超级英雄的脖子处。英雄担心医生体力不支,便好心劝她原路折返。
医生却瞪着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说,这个世界上,总有人像需要超级英雄一样需要自己。
毫无逻辑可言的无厘头漫画,放到现在根本不会引起关欣的注意,可那时她太小,超级英雄和医生的形象在她冰冷的世界里变得无比高大,像是一束射光灯照亮了她漆黑的人生舞台。
她想,现在没有人需要自己,只是因为自己既不是超级英雄,也不是有一技之长的医生。她只是个被边缘化的女孩,可有朝一日,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人需要自己。到那时,如果她还不具备相应的能力该怎么办?
所以她铆足了劲前行,在毫无资源加持的背景下走进了全国顶尖的医疗研究所——这是关家默认能助力继承人的方向。
毕业后,关家长辈注意到她藏匿温顺之下的锋芒,将她装饰成重点培养的孩子,领到了生意场周旋项目资金。关一白性格莽撞,不善察言观色,而关欣则如同一块关家的拼图,完美填补了这些空白。
滴答。
滴答。
钟摆以匀速的节律晃动着,关欣混沌的脑内出现凌玲的声音。
几个小时前,她还答应凌玲去看樱花。
关欣被父母指着脑袋责骂的时候没掉眼泪,在学校受欺负躲厕所的时候没掉眼泪,连被长辈硬塞进东海科研所的时候也没掉眼泪,可不知为何,此刻一想起没法履行和凌玲看樱花的约定,她的心脏竟有些酸疼。
流光溢彩的短玻璃试管划出手心,咕噜噜往出口的方向滚出,移动的试管被她打开活塞,里面绚烂的色彩洒了一地。
宋曈说,只要数五个数,这东西就会爆炸。
五个数的时间里,关欣眼角溢出泪,她的人生就要这么浑浑噩噩地结束了。
毕业的时候,老师同学们将这个天赋异禀的年轻学者簇拥着,为她送上鲜花掌声,祝愿她前程似锦。她这一生感受到的温暖都是来自家以外的地方,她可以在关家触及不到的领域放肆闪亮,可如今,她又变回了幼时悲哀无力的自己。
爆炸与泪水滴落的时间恰好重合,势不可挡的热浪吞没整间办公室,急剧上升的温度蒸发了瓷砖上的泪,好似这滴不甘的泪从未出现过一般。
紧接着,火焰冲破玻璃窗,在与窗外空气接触的一瞬间化为巨龙,在橙红晚霞的黄昏里自由长啸。
“华丽的篇章终将落幕,往生者会书写你不朽的身躯,历史会涤净你蒙着尘土的灵魂……”少女的喃喃声在纯白的病房响起。
华如雪抽走她手中封面斑驳的书:“宋曈,你刚醒,就别读这些有的没的了……这些花里胡哨的诗歌对你的生活不会有任何帮助,你要真想读书,给,读这本——”
《从分子生物学的角度探析变异物种的发展与演化》。
林昀对飘窗边的二人表示不解:“你们难道没人关心这个凭空出现的‘宋曈’吗?”
另一个穿着病服的“宋曈”正对着他恶狠狠呲牙,俨然一副警惕的模样。
他咽了咽口水,紧张道:“这家伙长得和小曈宝也太像了,你们真不采取点手段——啊,我的手!!”
虎口猛地受痛,林昀立刻跳脚:“你这家伙是还没开化吗!?怎么还咬人手的!我这宝贝手可是掌握着人类的前途命运,咬坏了你赔得起吗……”
“比起这来历不明的家伙,我看还是你比较聒噪。”华如雪半个身子坐在飘窗台上,翘着二郎腿幸灾乐祸。
林昀原地炸毛:“华如雪,你就不会讲些好听话是不?你就不想想自己困在深海基地的时候是谁救了你!要不是我,你现在早就凉凉了……”
“是是是,你最厉害了。”华如雪敷衍地拉长音调。
林昀气得牙痒痒,正要再说些什么,病房的门忽然从外面推开。
宋益清神色阴沉地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刚结束通讯的张佳仪。
“老板?”林昀眼神露出疑惑,“你们怎么来了?”
光线通透的房间,一张病床作为分界线,华如雪和宋曈在靠近窗户的一端,而林昀则和冒牌货“宋曈”搬了两张凳子,坐在床的这一端。
约莫两秒的沉默后,宋益清露出招牌笑容:“各位,东海之行辛苦了。”
华如雪和他相识多年,一见他这表情就知道没憋着什么好事。
“林昀,你可真是TIME的光荣,听说你一己之力拯救了深海基地,老板对你甚是欣赏,这样吧!佳仪,你帮我和财务部说一下,把我们林博士今年的年终奖翻一倍!”
他在林昀崇拜的目光下走向华如雪:“华大小姐,今年的年终奖我会如约发给你,另外——”
华如雪就等着他峰回路转,说出什么让自己无语的话,没想到男人只是笑道:“你这段时间辛苦了,升职加薪那是必不可少的。”
“……”难道是受刺激太厉害,脑袋出现问题了吗。
“至于你,宋曈,”宋益清蹲下身,摸摸她的脑袋,“我看见你的挑战赛排名了,目前你排在第10,已经成功拿到了挑战赛主办方的邀请函。”
宋曈不明所以地问道:“邀请函?”
“是的,变异生物与健康未来全球挑战赛,你还不知道它的主办方是费里德大学吧?”
“不知道……”
“没事,你去了就知道了。”
“哪里?”
“费里德。明晚的机票。”
华如雪皱着眉,显然对他的安排置以怀疑:“宋曈今天刚醒,日程太赶,对孩子身体不好。”
宋益清脸上还是处变不惊的“阳光牌”笑容,话语间却带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决绝:“明晚就走。”
“为什么?”华如雪盯着他,这在她看来简直是个无理的要求。
林昀也搓着手上前:“老板,她今天身体才有点恢复,要再坐十几个小时的航班……”
张佳仪关闭记录的手环,看了看房间里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孩子。如果不是宋曈脚上透明材质的电子脚环,她还真辨认不出谁是真的宋曈。
她解释道:“我们来的路上刚接到指挥中心的通知,宋曈被登记为重要监管对象,中心会派人来接走她,你们也知道指挥中心那帮人的做派……老板正好看到挑战赛的邀请函,才将时间提前到明晚。”
正好?单凭宋益清在她前往东海开始就让她刷排名的行径,宋曈可不相信这是“正好”的事情。
可不管如何,费里德之行终究成了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