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我之所求，不在天空
用过早膳，众人都知道了谈崈遇害的消息。
姬尙墨掀开罩在尸体上的白布，看了一眼就拧眉。
如此死白的一张脸，跟昨日下午那个红光满面的胖子已经判若两人。
面对诸多京官，胡高义紧张得直冒汗，弯腰在下面回话。
“回禀各位大人，孟止休的死因调查清楚了。”
去年十一月初，孟止休来谈府做工，但因那日引路的小厮临时内急，就给孟止休大致指了个方向，可没想到孟止休在谈府迷了路，走着走着就闯进了谈府的后堂。
后堂有一个单独的小阁楼，位置隐蔽在层层竹林里，谈崈一贯不许别人进出后堂。孟止休无意闯入时，谈崈正好在阁楼中，发现探头探脑的孟止休后大声呵斥。
孟止休当即感觉不对转身就跑，路上撞上一个丫鬟，他将这些事告诉丫鬟求她帮忙，丫鬟便动了恻隐之心，托人给他开了侧门，将孟止休放了出去。
然而孟止休没来的及跑回家，在距离谈府两个长街的距离被当街捉拿，后被压入了凉州大牢。
当晚，谈崈并未向刺史章宣舟征求同意，私自提走了孟止休，孟止休便再也没回来。
从仵作验尸的结果来看，孟止休四肢与身体分离，生前很有可能遭遇了车裂之刑。
胡高义刚说完，章宣舟的脸色已经绷成了一张布。
“胡高义，你是负责此案的官员，为何谈崈私自提人你却按下不报本官！”
“大人饶命啊！不是小的不报，是小的不敢报啊...”胡高义颤巍巍伏在地上，“谈大人在事后给了下官一大笔封口费，让下官将此案压下，否则孟止休的下场就是我的下场啊！下官也实在没办法...”
“你没办法？你若是来找本官，本官难道不会为你主持公道吗？！”章宣舟猛一拍桌子，“胡高义，你平日里最爱跟在谈崈身边，你敢说你没有收谈崈的一点好处？现在谈崈死无对证，你便反咬谈崈一口，将自己说成被威胁的受害人，你当本官和在座的大人都是傻子！”
“我...我...”胡高义伏在地上，结巴几下反倒理直气壮地起身，“章大人，你虽为刺史，但也不能信口雌黄污蔑下官。那些封口费下官一文都没花，今日全都带来准备充公。至于其他所谓的好处，章刺史可有证据？”
“你！”
“章刺史若无证据，还望慎言的好！毕竟今日各位云京来的大人都在座看着，谈长史已死，章大人不着力侦破此案，反倒带头挑起我们同袍之间的内讧，到底是何居心？”
章宣舟气得满脸通红，却说不出话来，胡高义又低头下去，“凶手孟冰现在被人所杀，依下官愚见，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查清案子始末。”
大堂一时静下来，姬尙墨一抬手，“不急。”
“本王还有几个疑问，还请胡参军为本王解惑。”
“殿下请问，下官必定知无不言。”
“孟止休碰到的丫鬟在哪，胡大人又是从谁嘴里得知的这些真相？”
“回殿下，丫鬟叫费思客，是甄夫人的贴身丫鬟，从昨天早晨起就不知所踪。费思客当日要去夫人房里送东西，于是她将这些事告诉了一个叫甘洛的下人，最后是甘洛将孟止休带出了府。下官也是从甘洛嘴里得知的事情原委。此时甘洛人已经带到堂外了，殿下可叫他进来细问。”
甘洛被带进门，是个白面小生，在府里负责打杂。
“小的甘洛，见过各位大人。”甘洛跪在地上，眼睛都没敢抬。
“你和费思客是什么关系？”
否则怎么会冒着被罚的风险帮她。
似是没想到上来会问这个，甘洛一犹豫，低声道，“回大人，小的和思客...没什么关系，只是一起在谈府做工罢了。”
邵琛淡淡一笑，“知情不报，是重罪。”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甘洛磕头，半晌才道，“小的...小的爱慕思客姑娘，但跟她真的没有什么关系...思客姑娘她...她也看不上小人。”
姬允迟闻言挑了下眉，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
“你可知道孟止休闯入了府中禁地？”
“知道。”
“你也知道帮了孟止休，你可能会遭到谈崈惩罚？”
“...小的知道。”
“最后谈崈可查到了你身上？”
甘洛摇头又点头，“老爷查到了思客身上，但我俩都没有遭到惩罚。”
“谈府这块禁地平日里可有人进出？”
甘洛摇头，“府里除了夫人，没人能进后堂。以前夫人去的还比较勤，但自从老爷娶了第五房姨娘后，两人经常吵架，夫人也逐渐不去后堂了。不过这本就是谈府里讳莫如深的事，大家也只是私下聊聊。”
“你知道费思客去哪了么？”
“她跟我说这两天要回家探亲，跟夫人告了假。”
“她是哪里人？”
“...小的不清楚。”
甘洛被带下去，又着人去喊甄水澜，结果到了谈府，却被告知夫人昨天就离开了，最有可能去的一个地方，是甄家老宅。
......
审了一早上的案子，午膳后，安凉独自一人出了府衙。
雨势绵绵不断，他一路策马到城西，一个不起眼的食庄前。
一撩帘子，扑面而来的满是酒肉香气，这里靠近城门，走镖的，贩菜的，形形色色，络绎不绝。
穿过人声鼎沸的大堂，他拐过拐角继续朝里走，绕过几根木柱，终于看见角落一张不起眼的木桌。
但出乎意料的，桌前除了一个与他约好的女人外，还坐了另一个男人。
两人甚至点了一桌子菜。
“你不吃辣？看着不像。”似乎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男人挥舞着筷子调侃女人，“你看你现在的臭脸。”
“......”女人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里都是不耐。
安凉走近，左右打量了两人一眼。
还没等他出声，坐着男人起身开口了，“姬素月，这就是你要等的人？”
安凉没吭声，姬素月眉头深深皱起，“萧暮，你没有自己的事要做？”
“没有啊。”不速之客无所谓地一耸肩，要多无赖有多无赖，毫不见外地一把搂住安凉的肩膀，“现在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这位大兄弟，看你的肤色，你就是凉州那个赫赫有名的安小将军了吧？”
萧暮的笑过于灿烂，以至于让人无法摆起冷脸，安凉扯出一个笑，“阁下是？”
“我是伺候这位小姐的仆役。”萧暮咧嘴，“你叫我萧暮就行。”
“萧暮...”安凉重复了一遍，“可是云京萧大都督？”
“哎这是什么话。”萧暮捋了两下安凉的衣领，“在凉州，什么都督都大不过安小将军啊。”
“......”
安凉沉默了一瞬，看向姬素月。
姬素月一言难尽，脸色复杂。
两人避开萧暮走到一边，安凉的尴尬神色尽数消失，颇有兴味地靠在柱上，“萧暮...上一次见他还是七年前。”安凉余光扫了眼萧暮，“他怎么会跟来。”
姬素月脸色有些泛冷，“这厮骗我出来的。”
萧暮今早在城西木匠铺泼了一地狗血，自己躺在血泊里，一大早的惊动了不少人，以为那里出了命案。
姬素月闻讯赶来时，就被萧暮逮了个正着。
只有天知道，当她瞧见这个假死的奇男子从地上蹦起来的时候，多想一刀送他下去见阎王爷。
听完了经过，安凉不轻不重笑了一声，“他可不是傻子，如此被你利用必不会善罢甘休。他既送上门来，也省的你头疼了。”
姬素月脸色更冷了，垂落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人非一成不变的死物，并非所有事都会沿着既定的道路走下去。”安凉看着她，“无论结果滑向何方，是好是坏，若犹豫不决，等着你的只会是粉身碎骨。”
“而你现在就在犹豫。”他放松地抱臂靠在木柱上，垂落的眼神又轻又淡，“姬素月，你的眼睛里从前可没有迟疑这种东西。”
姬素月的气色不太好，双唇紧抿。
早晨的风太冷，她赶去木匠铺时，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推开那扇门，鼻尖的血腥气是如此浓烈，萧暮就那样躺在一地鲜红中。
那一瞬，心脏就像被人狠命攥住，猛地停了一下。
呼吸窒在胸肺中，她几乎站立不住。
直到萧暮坐起身，她才觉得血液重新开始流动，暖意回归了身体。
一抹额上，她出汗了。
“......”
姬素月回眸看向萧暮的背影，他正支着下巴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空盘子，看起来很无聊。
“不。”姬素月收回目光，语气淡漠，“七年前你都未曾犹豫，我犹豫什么。”
“你说话，真恶毒。”安凉轻嗤，“七年前，若非我留下了秦审言那些家书，也不至于落得今日地步。”
“人都没了，留下书信又有何用。不过是为活人徒添烦恼。”姬素月淡声，“今时今刻，对你来说也是解脱。脱离了如影随形的监视，你自由了。”
安凉轻笑摇头，“你就没想过哪一日重获自由？”
“鸟儿能飞上天空是因为有翅膀。”姬素月扯了下唇，“我哪有呢？”
“...你变了太多。”安凉抿唇，“若你想走，没人能拦住你。”
是你自己割断了自己的翅膀。
“自由于我无用。”姬素月轻轻抬眸，“我之所求，不在天上。”
安凉深深看向她，半晌笑了一声挪开目光。
“罢了。”
“要么达成目的，要么玉石俱焚...真极端。”安凉“啧”了一声，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那趁现在你还活着，我可得问问你的遗言。否则等你这个疯子输得一败涂地，可就来不及了。”
“遗言？”姬素月淡淡勾唇，“将我的一缕发埋入瓷波关的土地就好。”
“那么远。”安凉伸手，“我先预支一下路费。”
“啪”得一声，手背被姬素月拍红了。
两人都没注意到，这些本该淹没在人声中的话，都被坐在不远处的萧暮听了进去。
他背对着两人，指尖漫无目的地在盘沿上打圈，一下又一下。
垂下的眸子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