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鹤霖的匕首没有出鞘,坚硬的刀鞘点在腰椎的地方,成赫忍不住收腰,想要躲避他看不见的利器。
刀鞘从腰椎为起点,沿着脊椎一路缓缓向上,伴随着李鹤霖冷漠的话语:“我幼时随母亲四处躲藏,曾见过有酷吏在村头用此酷刑。那刀很尖、很利,好像是屠户用来煽猪的。就这样,从腰椎开始,沿着脊椎下刀,背部的皮肤就像是蝴蝶的翅膀一样,被分成两半,肌肉随着皮肉,缓缓的分开在脊椎骨的两侧。再灌入水银,皮肉与骨头就会拉扯开。人呢,疼的四处扭动就是无法挣开,活活疼死。”刀鞘划到蝴蝶骨中间的位置狠狠一顶,吓得成赫惊叫一声,开始疯狂挣扎想要跳开。
两名墨云骑双手抓住他的胳膊,将人死死按在地上。
刀鞘已经离开他的身体,但是来自地府的吟唱还在继续:“皮剥下来之后制成两面鼓,就挂在村口,风大的时候,那鼓一直晃啊晃,晃啊晃,人们还能听见死者在低吟,哀嚎,充满了仇恨与痛苦。”
成赫的冷静开始出现裂缝,他下意识的躲开李鹤霖的目光,脖颈上的青筋快要跳出来了似的,脸憋的通红,不住的挣扎、嘶吼。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直接杀了我好了!杀了我啊!”
“杀了你太便宜你了。”李鹤霖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抽出匕首,尖端落在他的脸上,划出一道血痕:“你说,如果我将你制成双面鼓挂在城楼上,你儿子会不会为你报仇?”
“你想干什么?”成赫惊叫道:“他不会来的!你不要动他!”
“不回来啊?那太可惜了。你为了他连命都可以不要,而他却不在乎你的死活。”李鹤霖遗憾的摇了摇头。
他站起身,惋惜的说到:“那就抓到他,将他制成双面鼓好了。”
“你不能这么做!你要是这么做了,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成赫怒吼道。
“鬼?你做了那么多的恶事,下去之后阎王都不会许你头七回魂。”李鹤霖冷笑道:“阴间可不比阳间,你做了什么,都在灶王爷的善恶罐里存着呢。等你死了,善恶罐随着你去了阴曹地府,阎王爷一看便知。”
“大梁律禁六大酷刑,你做了就是违律!你一样要偿命!”成赫的三音嘶哑凄厉。
“你儿子都被人劫走了,死了关我什么事?”李鹤霖摆摆手,命人将他拖出去。
此时的成赫披头散发、面目狰狞,泪水混合着污渍,划道擦伤的脸颊,被涂抹的到处都是。
李鹤霖盯着他,盯着他……眼眶开始发热。
他透过成赫看到了许多人,被付瑜逼成死奴的人、被四县县令坑害被迫服役再也没能回来的人、叶家村被酷吏制成双面鼓的人、安西被吐谷浑和西突厥屠杀的人……
哀求、哭嚎、崩溃、愤怒、仇恨……无数被灼烧的灵魂裹挟着怨愤,穿越时间洪流铺面而来,将李鹤霖彻底淹没。
那是他梦见章麓时,偶尔会梦见的噩梦,梦见章麓站在尸山血海之上,手持一柄染血的长枪,用一个蕃人的头颅换回了她兄长的尸身。
他能梦见很多事,每一个画面都像他亲眼见过一样,但他从没有告诉过章麓。
当第一滴眼泪落在章麓手背上的时候,她回过神来,看着李鹤霖悲戚的双眸才猛然惊觉,李鹤霖的‘愤世嫉俗’从来不是因为官吏的‘恶’,而是因为百姓的‘苦’。
苦百姓之所苦,哀百姓之所哀,这才是李鹤霖的道。
泰安帝也好,外祖父也好,包括王大人在内,都希望他施怀仁政,怜天下人之苦,善天下人之哀。
这是上位者的道,却不是李鹤霖的。
他们求的是平衡,但李鹤霖求得是肃清。
她握紧李鹤霖的手,没有打断他的走神,而是对着嘶吼的人冷声道:“张贺成,你可知罪?”
成赫愣了一下,但很快将这份停顿隐没下去。
他摇头,极力昂起的脑袋散发着充血的红,他怒目而视着章麓,一字一顿的道:“我没有罪!你们不能判我!”
章麓见惯了这种人,心中波澜不惊:“你不用等了,你儿子不会活着,卫王不会护着你。今早,暗卫在大牢捉住一个探子,是个最底层的小吏,原是看管平原郡监牢的。因着这几日墨云骑接管了这里,他又得了命令,才找借口过来。可惜,墨云骑的人根本不吃他那一套。”
成赫沉默着,侧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章麓把玩着李鹤霖布满老茧的手指,继续道:“你在兰西县这么久,横跨两朝,肯定知道小吏家族的存在。单兰西县负责户籍的小吏们,有八成都是三代近亲。他们中有一个人很有意思,姑奶奶嫁给了卫王府管家的堂叔。那小吏的堂姐没有住在兰西县,而是嫁给了杨怀广的一个远房堂哥杨奉贤。”
张贺成的指尖动了动。
“杨奉贤在江南有产业,父亲是杨家嫡系,他本人因为是庶子,并没有成为杨家家主,又因与杨家几房关系都不好,便离开杨家在青州做了自己的生意。而他又看不起杨怀广,所以几次来德州都没见过对方,只在平原郡西郊外买了个小院,时不时带妻子前来小住,缓解思乡之情。外面人都在传他们的爱情有多难得,多伟大。可是,那些人却不知道,所有的兄弟不和、家庭不睦都是假相。而那名小吏所谓的堂姐,其实根本跟他没有丝毫血缘关系。”
“他堂姐的母亲被一书生蛊惑,怀了孩子,那书生却在赶考后一去不回。母亲为了让孩子有个圆满的家庭,答应了县衙里一名小吏的提亲。在成亲后七个月,假装撞了肚子,生下了孩子。因为一直迫使自己少吃,并用各种手段催吐,孩子并没有获得良好的营养,看起来确实很像早产儿。”
“那孩子刚满月的时候,书生突然回来了。叫女子随她一起离开,随他去兰西县做县令。女子非常高兴,与书生合害死了自己的丈夫。在书生就任之后,一封书信送去家乡,情深意切的说愿意娶女子为妻,并抚养女儿。可惜,那女子满心欢喜的到了兰西县,却没有享受成为县令夫人的荣华富贵,还送了命。张贺成,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如何瞒过那女子的夫家,让他们的孩子还能千里迢迢来兰西县为你卖命。”
成赫忽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他的语气中溢满了绝望:“呵呵呵,殿下为了让我认罪,可真是煞费苦心,还让属下编造了这么一段故事。可惜,故事编的再好,也不是真的。”
“张贺成,你当明白雁过留痕的道理。”章麓想要从袖中将证据拿出来,却发现抽不回自己的手。
她转过头看向李鹤霖,才发现对方一直盯着自己。
“你松手,我拿点东西。”章麓低声道。
李鹤霖扫了一眼她的袖子,默默送开了手。
章麓从袖笼中掏出一张纸,上面是那女子的卖身契。
“我确实一直没有查到帮你的人是谁,不过,墨云骑在安乐郡却有意外收获。”
“在陛下登基后,靖国公离开乐安前,曾转卖过一箱卖身契,共七百七十六份,全部都是女子,地域横跨东西南北十四个州县。其中,就有我刚刚说的那名女子的卖身契。那家人将她当做死奴卖给了你,而她却一直以为你要带她去过好日子。死奴的女儿也只会是死奴,小吏的堂姐根本不是嫁给了什么富商,而是被你卖给了他。那富商会让一个死奴怀上自己的孩子吗?不会,可她偏偏有个孩子。”
一开始,成赫觉得眼前这位女侍卫只是在诈他。当年的事做得隐秘,靖国公还只是个被家族流放的庶子,虽被还是奉州伯的陛下看中,却不得老靖国公的心。一个被流放到东边沿海之地的不得宠庶子,不会有人在意他做些什么。
可当她一字一句的将那个孩子的身世扒开时,心里陡然升起前所未有的恐慌,一种荒谬感骤然冲击着四肢百骸。
他挣扎着章麓的方向爬去,却被墨云骑死死按住,脸被压在冰冷肮脏的地板上,口水、眼泪糊了满地,他再也没有初见时的风华正茂,恐惧与惊慌毁掉了他的尊严与意气风发。
章麓重新握紧李鹤霖的手,将故事的结尾补上:“那孩子,是你与青梅竹马的老来子,也是江南杨家现任家主的妹妹,杨三娘的儿子。而杨三娘,就是卫王府自梳的杨姑姑,侧妃庐陵方氏的陪嫁,雨陶郡主李啸音的奶嬷嬷。”
“求你……求你不要牵连无辜。”微弱的声音从成赫的口中吐出。
章麓冷漠的看着他,轻笑一声:“不要牵连无辜?原来你也会说这样的话啊。可你为了控制漕运在武定县的发运司时,迫害武定县县令一对仅八岁的幼子时,为何不说这样的话?”
她慢条斯理的整理了一下左手的衣袖,看着自己的广袖与李鹤霖的交缠在一起,缓缓道:“你的算盘打的非常精妙,也安排的很好。可我还是那句话,雁过留痕。明面上,杨怀广与你毫无干系,小吏与你毫无干系,他们做的事都与你毫无干系。而你,只需要在他们做下恶事之后,以好人的身份无奈的告诉百姓,你无法螳臂当车,你无能为力,只能散尽家财尽可能的帮助他们。但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很特别,又告诉百姓,你需要一定的金银堆砌,这样付瑜才不会怀疑你。百姓们因为你的雪中送炭感恩戴德,甚至默许你的豪奢,在墨云骑想要抄家的时候,想要阻挠,反将三皇子当做恶人。”
章麓转头看向李鹤霖,道:“你看,他心思缜密,这点是不是很像靖国公?”
李鹤霖捏了捏她的手,没有作答。
成赫突然放弃了挣扎。
“张贺成,你确实聪明,做了假户籍,可你的假户籍再多,也无法掩盖你的血脉亲缘。靖国公当年为娶清河长公主,杀了自己的正室夫人,而你,是那位正室夫人的儿子,对吧?当年恰逢李啸音走失,卫王搜遍了具州所有郡县,正巧将你也一同救了下来。侥幸逃过一命的你,不会为靖国公做事,你的主子另有其人。”
成赫瞪圆了双眼泪流不止。
章麓似笑非笑的转过头,看向微微颤抖的成赫:“小吏的作为是你授意的,他们在丈量土地的时候,没一块地都少算三分,整个兰西县就一下少了九十五亩,而这全进了你的口袋。你暗中施恩百姓,可每次收粮每石都比市价少三钱,一年两季被扣下的粮税就足足有一万三千两。你拿着这些东西施恩于百姓,他们把你当神明,你把他们当傻子,空手套白狼。”
“这都是你编的……都是假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成赫不再挣扎,只苟延残喘的重复着这句话。
只要他不承认,谁都不能将他问罪!
章麓也没指望他能认罪,此人做了这么多的布局,不可能功亏一篑。不过,章麓说这些,只是为最后一击做铺垫,保证一击中的!
“在开府时,你总是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来回打量我,是不是觉得我很眼熟?”
成赫停了下来,没有继续说话。
“听到我一遍又一遍的叫你张贺成,你难道还没有想起来什么吗?还是说,你这辈子骗过的人太多,像我这样无足轻重的小姑娘,根本就不值得被你记住?”恨意在章麓的双眸中蔓延开来,“七年前在北宁关,我怀揣布防图从北门逃出,在十里外遇见了你的商队,你骗了我,利用我将我的兄长章云锋引致白马坑,遭遇回纥人的伏击,一万锋云骑尽数被屠,兄长被削成了人彘。”
章麓说到最后时,每一个字音都是压抑的颤抖。这一字一句都像一根根银针,狠狠扎在三个人的心上。
“好久不见啊,张贺成。”
她垂下眼眸,冷漠的将一枚石子投入这平静的湖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