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和背着楚明筠，走了整整一夜。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他终于寻到一处石龛，看着像是有佛修在此读经打坐过，便决定暂且歇息。

宋清和小心翼翼地放下楚明筠，自己靠在石壁上。这一次，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疲惫。体内的灵力似乎在缓慢复苏，像是冰封的湖面下暗涌的春水。

是体力增强了？还是……

宋清和心下一动，灵力运转有所恢复？

难道和江临双修竟然有用？

可江临又并非纯阳之身……

难道因为在宝仙九世之天修炼的缘故？

想到江临，宋清和有点心虚，仿佛下一秒江临就会从他的背后缠上来，重新把他揽入滚烫的怀抱中。

宋清和不敢多想，吞了一把聚神丹，强迫自己凝神静息开始打坐。

楚明筠此时也不好过。温泉和丹药的温热还在身体里流转，他一直在凝神运气，试图冲破腿上地心寒髓造成的灵力冰封。虽然已经能勉强站立，但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碎冰，寒意从骨髓深处渗出，在皮肤表面凝结成白霜。

一路走来，宋清和颇为辛苦，楚明筠也是满头大汗，整个人在冰天雪地里不断冒着白烟。

皇天不负苦心人，在抵达休息点之时，楚明筠已经能勉强站立行走了。

见宋清和开始打坐。楚明筠背过身子，脱下宋清和之前随便给他穿上的道袍。他的动作极尽轻柔，将道袍叠得整整齐齐，珍而重之地放进乾坤袋，仿佛这不是一件普通的衣物，而是什么无价之宝。

换上自己的道袍之时，内里的符文又开始泛起流光，无声地诉说他的身份。

天符阁的道袍，楚家的道袍。

楚明筠取出一张符箓贴在石壁上，须臾间便幻化出一面明镜。镜中人眉目如画，眼底却藏着化不开的疲惫与一丝难以察觉的偏执。

楚明筠一边梳理着半干的长发，一边低声哼唱起方才那首童谣：“小姑娘，会梳头，一梳梳到麦子熟。”

楚明筠没想到自己还会记得这首童谣。

楚明允对自己的父亲林毓渊的印象并不深，事实上，在他成长过程中，没有几个人会主动和他提起林毓渊。他曾经多方打探，但是亲友老师都讳莫如深闭口不言。

唯一清晰的画面，是天井里的那个清晨。小小的他，穿着绣花棉袄，坐在竹椅上。等待晨曦微露，等待父亲推开主屋的门，带着梳子来为他梳头。

梳头的时候，林毓渊就会开始唱这首歌。

“麦子磨成面，芝麻榨成油。”

当年的他不懂，为什么自己要梳着女孩才用的双环髻，扎着彩色的发带，穿着偏大的彩纹花格袄。父亲的手指穿过他的发丝时总是那样小心翼翼，仿佛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

直到父亲故去多年，楚明筠也接近成人，他才明白，自己被当作了死去姐姐在父母眼前的投影。

他是楚大阁主和阁主姑爷女儿的影子。

他是天符阁前任少阁主的影子。

他是楚明筠。

他是“小竹子”。

“黄瓜爬上架，茄子打滴溜。”

歌声轻轻收尾，像一缕游丝，飘散在晨光里。楚明筠抬起头，在水镜中与宋清和四目相对。

此时楚明筠已经整理完毕，又恢复了他俊美之极的天人之姿，对着宋清和微微一笑。

“这镜子不错！”宋清和有心打破这诡异的氛围，急忙开口道，“这是法宝还是符箓？如此清晰，远超普通铜镜。我在合欢宗有销售渠道，要不要合作？”

楚明筠似是被逗笑了，眼底闪过一丝真实的暖意。他收起那张符箓，指尖在符纸上流连，像是在抚摸情人的发丝。

“只是个小符箓罢了，我叫他水镜符。原理很简单，聚拢空气中的水汽，让其保持规律排列，就能幻化成镜。” 他将符箓递给宋清和，指尖似有若无地擦过对方的手心。

“略微改改三清道祖求雨符就行。” 楚明筠继续说道，语气带上了几分遗憾，“可惜，只有万山仙人洞甲字天等矿脉出产的丹砂，才能绘制出这个水镜符。甲字天等矿脉，一向只供给凡人皇帝和天符阁金丹以上修士。”

“成本太高，不好卖。” 楚明筠继续说道。

宋清和接过符箓，心不在焉地端详着。那些繁复的符文在他眼中扭曲成一团难解的迷局，就像眼前这个看似温和实则危险的少主。

宋清和看了看天色，转头对楚明筠说：“该动身了。”

“我们不能被江临追上。” 想到江临发现背叛后可能的反应，宋清和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那个男人平日里看似温和，可他亲眼见过那双眼睛里迸发出的杀意。

“没有一战之力。”宋清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我修为受损，你尚未痊愈。江临的手下至少都是金丹巅峰，而江临......”

他停顿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江临抚琴时的模样。那双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游走，明明那样优雅从容，却让人不寒而栗。

不管是什么原因，宋清和不愿意直接对上江临。

“江临的实力深不可测，至少在元婴中期。现在最稳妥的办法是先离开大雪山，去平原地带寻求支援。我可以找合欢宗同门帮手，你是天符阁少主，应该也不难……”

“不能走。”

楚明筠突然打断了他。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宋清和愣住了，看着楚明筠的侧脸。晨光透过石龛的缝隙洒在他脸上，勾勒出一道奇异的光影。

“为什么？”

楚明筠沉默了很久，久到宋清和以为他不会回答。忽然，他开口了，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地：

“我总觉得......小叶子是我姐姐。”

这突如其来的发言让宋清和愣住了：“你不是说你姐姐已经......”

他及时咽下了“死了”二字，转而说道，“而且天色昏暗，她又......”他斟酌着用词，“装扮特别，你这么多年没见过她，怎么能确定？”

“所以说只是怀疑。”楚明筠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像是在梦呓，“她能打开我的乾坤袋，还有她的名字，小叶子......”

他的目光逐渐迷离，仿佛穿越时光，看到了什么遥远的画面。

“我不知道姐姐的是不是叫小叶子……但我的小名叫小竹子……”

忽然，楚明筠的声音里渗出一丝寒意：“我怕她落在江临手里。”

宋清和从未在这个完美示人的天符阁少主脸上，见过如此赤裸裸的恐惧与偏执。

“小竹子，”宋清和轻声唤道，这个久违的小名让楚明筠微微颤抖，“不管小叶子是不是你姐姐，你现在都不是江临的对手。她修为不弱，不会轻易受伤。就算……”他深吸一口气，“就算江临抓到她，也不会往楚明箬那个方向想。现在最危险的是你。”

楚明筠低头一笑。当他再次抬头时，那张完美的面具已经重新戴好。他突然向前一步，将宋清和拥入怀中。这个拥抱来得突兀，力道大得几乎让人窒息，像是要把对方揉进骨血里。

“我都听清和的。”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温和，却莫名让人毛骨悚然，“我们先走，找到帮手再寻小叶子。”

“离秘境关闭还有时间。”

“七十九天。”宋清和下意识报出精确数字，随即意识到自己暴露了对时间的执念。

“是的，”楚明筠收紧了手臂，在宋清和耳边轻声说，“还有很多时间。足够找到她，也足够......”

他没有说完，只是极为用力地把宋清和箍紧在和怀里。

你看，我就说吧。宋清和憋得慌，暗自吸了口气，又想起了和师尊盘算找双修对象那天。

宋清和第一个就排除掉了楚明筠。

富贵乡里长大的绝色小少爷，要不然完全近不得身，要不然……沾上就脱不了手。

宋清和本想干脆趁热打铁，在这个破山洞把楚明筠推倒得了。可转念一想，他们现在正在逃命，楚明筠的伤还没好全，自己也是强弩之末。这时候提双修，怕不是要把两个人都搭进去。

而且江临随时可能追上来......

想到江临，宋清和又是一阵心虚。

算了，等找到安全的地方再说吧。

不过，楚明筠这个拥抱确实有点过于亲密了。宋清和试着动了动，想要挣脱，却发现楚明筠不仅没有松开的意思，反而把头埋在了他的颈窝里。温热的呼吸喷在脖子上，让宋清和浑身一僵。

这也太暧昧了吧？宋清和暗自腹诽。

眼看着这个姿势越来越危险，宋清和正要开口，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铃响。那是他随身携带的避险铃，是顾霁光临行前给他防身用的。

铃声意味着有修士正在接近。

“有人来了。”宋清和警觉地望向洞口，心里暗暗庆幸这个铃声打断了方才的暧昧气氛。

话音未落，楚明筠已经抽出一张符箓贴在石壁上。符纸无声地燃烧，在他们周围织出一层若隐若现的光幕。

“敛气符。”楚明筠轻声解释，“能屏蔽我们的气息。”

两人屏息凝神，静待来者。远处传来积雪被踩碎的声音，由远及近，脚步声很轻，像是刻意放缓了速度。

宋清和的心跳得厉害。他不知道来的是江临的手下，还是秘境中的其他修士。但无论是谁，在这个时候都不是好消息。自己一人尚且能逃，但是带着行动不便的楚明筠……

楚明筠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脚步声在洞口处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