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声悠悠传来,不时有间杂的琴音,是他们共制的曲。
是玄礼在吹笛。
玄礼——你在哪儿——
玄礼——
四周下着雪,一片刺眼的纯白,像玻璃渣子扎进眼里。她渐渐迷失了方向,只是迎着风雪,在一片荒芜中前行。
笛声忽远忽近,她走了好久,不知道多久,终于眼前模糊地浮现出那个影子。
她欢喜起来,呼唤他,“玄礼,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对着一丛芍药吹着笛子,似乎没有听见她的呼唤。
距离有点远,她拎着裙摆跑了起来,前面是一条冰河,水里的鱼清晰可见。她小心地踩了上去,朝他的方向前行。
那头春花袅娜,绿意盎然。于花丛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女子,她抱琴走到了他跟前,与他共奏。
是谁?那是她的琴,她的绿倚!凭什么给她?
她有些失态地喊着舒玄礼的名字,那头他似乎终于听见了她的声音。
只是朝她看了一眼,宋璋打了一个寒颤,他从来没有过的眼神。愣愣地,他将眼神收回去,又转头吹着笛子。
琴音渐渐停了,那女子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接着抱着那把琴逐渐朝她走来。
不,不要!
脚下的冰骤然碎裂,琴弦噔地一声随着断木弹开,沉入冰冷的水底。
她看见那女子对着舒玄礼的笑,他停下了笛声,将女子揽入怀中。他们笑着,看着她沉沦,逐渐被水吞没。
她的心很冷,身体却逐渐火热,在温热的水里,她被包裹着,如同婴孩在母亲的子宫里。暗流涌动,翻滚,一圈一圈托举着她。
漫天的水柱变幻做一条巨蛇,袭向了岸上的人,那女子被水柱穿胸击退,白芍一片水红,染了艳色。
男子惊恐地看着,方才凶狠撕咬的水蛇却止步他面前,低下头,化作一滩柔和的水波,将他缓缓拖了起来。
水流从底部延伸开,一条,一条,越过他头顶,形成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牢笼。
他把这叫做牢笼。
是牢笼吗?明明是为他精心打造的水晶宫。纯粹的,洁净的,不染一丝尘埃的水晶,就像她对他的爱一样,无论他做了什么,变成什么样子,她都会永恒地爱着他。
她爱他,胜过母亲,胜过夫妻。
不求孩儿功名显扬,祖宗面上有光;不求夫君关怀疼爱,庇护妻儿。她只求他能在她身边。
如果这还不叫爱,那什么才是呢?
镜子里的男子一身白衣,端坐在前。女子坐在他后面,掌心捧着他乌黑的鬓发,用沾了油的玉梳轻柔地梳着,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不自觉地有无限爱怜。
梳梳头,
一梳梳到发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永谐连理……九梳乐膳百味,十梳百无禁忌。?
袖子不慎卷翻了桂花油,淌在他衣袖上,男子丝毫没有反应,仍旧低着头,只是注视着手心的芍药花。
她替他用帕子擦了又擦,油渍已浸透了丝帛纹理,她有些恼怒起来。将他外衣剥去,精心挑选了一件同色的衣裳,替他重新穿上。
“玄郎,抬头,让我看一看。”
她微笑着,男子没理会她。她无奈抽走了他手心的花,仔仔细细打量着男子。
嗯,纯白,美丽,像花一样。
这才是他。
她握着他的手,忍不住亲了一口。
蜻蜓点水,带着冰凉,像一滴水落在波澜无惊的池里,渐渐荡漾开。
他依旧垂眸,看着空空的手心,仿佛握着什么。
“不要再想别的人了,往后只有你我。”
“执子之手,与子偕□□沐白头。你答应过我的。”
她将她的手放入了他掌心,微笑着依靠在他肩头。
两人亲密依偎着,如同一对相思连理枝,我们生不同身,死却同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水乳交融,连骨同息……
一滴浓稠的红蜡滚落下来,烛芯焦黑断落,灯壁的画像也蜷缩紧皱,那镜上一对男女的面容扭曲,随着画像折叠成一团,紧黏着滚落在火中,化作最后一点火,接着烟消云散。
赤色的光在女子凝脂般的皮上消退,窗前升起的灰蓝的光重又抚摸过宋璋恬静的睡颜。
她睁开了眼,手心的温暖消失,心里像被剜去了一块,空落落的。
珀色的瞳孔尚未清醒,她怔怔地看着前方,一片烟雾缭绕,迷蒙着她的眼。芍药的香气残留在空气中,她深吸了一口气,感到五脏六腑被拉伸得笔直,没了一丝褶皱。
她蜷缩在床上,五指紧扣绵软的被子,如坠云间,唯有紧紧地抓着,仿佛挽留最后一缕幻梦。
吱呀一声,门推开了。魏无笙走进房间,嫌弃地摆了摆手,烛火并着一股烧焦的气息,烟熏火燎,他开了窗子。
隔着帘幕,女子蜷缩在床边。
他止步帘前,“还不打水来洗漱梳发?”
冷风吹得她一个激灵,眼神渐渐清明,心仍悸动着。
她握着他的头发,梳到滞结处,便抓住发尾,刮猪毛一般用力地刮着。断裂的发丝碴碴地响,男子皱了皱眉,看向镜中。
“你若不愿意,契约随时可以作废。”
她敛了神情,微笑,“为郎君梳头,是我的福分。”
魏无笙嗤了一声,指挥她替自己梳洗穿衣,扣好最后一粒扣子。
“三郎,好了没,办完王冕的事我们还有正事要干呢,你……”
李裕推门进来,愣了愣。
“哎……哎呀哎呀……”
他古怪地扫过他们两人,又迅速关上门。
砰地一声,两人走下楼来,带着众人的注视,看过之后,又统一扭过头吃饭聊天。
魏无笙看众人都吃得差不多了,留了两碗面给他们。
宋璋刚端起碗,魏无笙道,“她手脚太慢,耽搁了好长时间,我们就不吃了,王兄与夫人分离良久,理当先去找到夫人,然后带着我的书信回陈丰。”
李裕手里的汤匙当啷一声,落在了碗缘。
姚术清咳了两声,“既然如此,那就随王兄过去吧。”
十年未到,街道改换了面貌,王冕凭着记忆在小巷中穿梭,只是走了许久也找不到家中所在。
几个浣衣回家的妇女一边聊着,一边打量着那一群徘徊的陌生男女。
一个妇人路过他时多看了几眼,似乎有些恍惚。
擦肩而过后又忽而回转过来,“哎,你是王冕吗?”
王冕闻言看去,有些讶异,他并不认得这女人。“娘子认得我?”
“怎么不认得。我是桂芳啊。”
似乎看他有些迷茫,女子道,“就是你家后门正对的那家,我家那口子是卖鱼的。”
王冕假装回忆起来,“我记得了,娘子,可知道我家娘子现在何处?”
女子道,“哟,你还知道你有个娘子呢,做什么生意一去就是十年,留下这孤儿寡母的多可怜呐……”
李裕眼见女子就要继续衍说开来,忙道,“是啊是啊,您知道那小娘子在哪儿吗?”
女子道,“就在原来那个巷口,没搬走。你们跟我来吧。”
桂芳领着他们七转八转到了一个巷口,青灰的高墙,灰扑扑地,昨夜下了一夜的雨,石墙与地砖似乎浸出一道裂缝。
青苔格外碧绿,像停歇在湿腥泥土上绿蝇的那双眼睛,黑色的罗网交织密布,成就那反着鳞光的亮。
看着这石墙,她觉得有些熟悉,抬头望去,一排尖利的瓦片插在墙头,中间毛绒绒地茂密,绿叶丛中,一条浑身张开鳞甲的火龙从墙后垂趴下来,吐出满墙艳丽。
是红木香,艳丽鲜红的外边,红得可以滴出血,香甜的气息带着残雨的潮湿,与微风萦绕着他们。
养得这样肥艳的花,石阶前圆润光滑,可以看出女主人的慧心与勤劳。
桂芳挎着篮子,敲了敲门,“珺娘,开门,是我。”
等了一会,一阵轻快的脚步传来,“你是谁?”
是一个男童的声音。
桂芳笑道,“我是你桂芳姨,你娘呢?快叫她出来,你爹回来了。”
里面静默了一瞬,男孩的声音突然带了怒气与厌恶,“他不是早就死了吗?我没有爹,我也不要爹,让他不要打扰我们,你们走!快滚开!”
大门重重地关上,似乎还加了一道门栓。
众人四目相对,王冕的神情似乎有些低落,不知所措。姚术拍了拍他肩膀,以作安慰。
桂芳有些无奈,“这孩子,你不要你爹,要你娘怎么办?她每天带着你爹的画像出去找人,安平郡的每一寸她都走遍了,供你读书,供你吃饭,你也念念她的辛苦。乖孩子,快把门打开,你就真不想见见你爹?”
话音方落,一块石头从门里砸了出来,正落在桂芳脚下。
“哎呦,这小鬼,平时最听话的!”她咒骂着,忙退后一步躲开了。
李裕看王冕脸色不好,打哈哈道:“孩子嘛,不懂事儿。王兄别放在心上,等回了陈丰,让三郎给你在府里置办一处大院子,好好补偿他们。”
桂芳闻言再度打量了李裕和沉默的魏无笙一眼,眼神里带着好奇,“哦哟,这是你们大东家啊,做大生意啦?珺娘也算是苦尽甘来了,你是不知道她有多想你。
她家那个哥哥嫂子一大家天天来家里要债的,还有你那些朋友,家里砸东砸西,天天噼里啪啦的。也是后来看你实在是没有回来,罢了手,后来珺娘做了点手艺活,每天带着浩儿……”
“芳姐,家里来这么多人啊。”
桂芳说着,一道声音从后面传来,众人齐齐回过头。只见一个女子手里拎着一条猪肉,一把小青菜,穿着一身青灰色裙衫,挽一个低髻,柔柔地笑看着桂芳。
她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却又猛地一震,再度看向了那个青胡满脸的男子。
虽然过了十年,那张白净的脸被风沙太阳照得变了颜色,杂乱的眉压在略松垮的眼上,两颊已然凹陷,瘦了,头发也长了。
唯有那双眼睛,岁月流转,画卷已然泛黄,唯有那双眼与画上的眉眼完全融合。
她粗糙的指腹摸了摸画像上的眼睛,将它收了起来。
温如珺扶着案桌,踩着长凳下来,将画卷收到了匣中。
王冕低着头,悄悄用手指擦了擦眼,画像上的眼睛被泪水洇湿,浮起一层浊水。他拿衣袖粘湿,随着其他与他面孔一样的画像放进了匣中。
狭窄的内室有三四个这样的大匣子,一样的画,或新或旧,从他失去消息的那一日起,积攒到如今,妻子怕忘了他的面孔,在一次次描摹中,刻画回忆,画在了心底。也怕众人忘了他的存在,每日去买菜的时候带着新作的画像去酒楼一个个询问,带着希望去,揣着失望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已经十年了。他是个极粗爽又讲男子气的人,此刻看着这满屋画像,摸着妻子那双粗糙的手,当着众人的面,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抱住了她。
感激,愧疚,泪如雨下。
“我在你从前练武的那间耳房做灯笼,画扇面,做些小玩意儿,以此为生。邻居们都晓得我艰难,时常照顾,夫君不必担心。”
温如珺安慰着王冕,当着众人,似乎也有些脸红,将头低了下去。
一缕青丝从她鬓角落下,顽固地摊开在白皙清瘦的面上。
这侧影……
宋璋皱着眉,深深看着那女子,灯笼……扇面……青石墙……
记忆忽然清晰起来,闪电般浮现心头。是她,昨夜卖灯笼的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