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到王冕家的院门,已是黄纸满地,大门紧紧关闭着,四周嚼舌根的邻居说起他们往日了解到的女人和另一个男人的风月秘闻,他们一面新奇一面带着唾弃,故事的版本众说纷纭。无论信或者不信,男人与女人都一致认同一点:红颜多祸水。
为了这样一个不忠贞的女子,丈夫死了,情夫也死了,她却好好地活着。一个女人害了两个男人,要不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呢。
女人的丈夫此刻正深深望着她,还是年轻时的模样,带着万般柔情。
看着她为他烧埋黄金纸,上了三炷香,口中念神佛,眼中含眷恋。
她关起门在家披白挂丧,全身缟素,脸蛋却渐渐圆润起来。
温如珺看了来人一眼,没什么反应,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往火盆里烧纸,火势大时静静望着,等到即将熄灭又添上几张圆黄的纸,使得火苗维持在一个肥瘦均匀的状态。
“宋娘子是来劝我认罪的吗?”她忽然道。
“我是来找娘子买灯的。”
温如珺的脸上微不可查地出现了一丝笑意,像是找到了同类,“思念的滋味很不好受吧,茫茫人海,偌大世界,哪里都找不到他的身影。唯有在梦中得以寄托相思。”
宋璋想,她说的是王冕吗?
丈夫走了那么多年,杳无音信,温如珺一个人带着孩子必定受尽了苦楚,越是脆弱痛苦时,便越是希望有一个能拯救使得解脱之人。希望越深,怨恨也就越大。
“你恨他,又要思念他。”
未出现时便恨上了,只是夜深人静,无人依托之时这恨又多了几分爱,是对虚空神明的爱,也是对自己的爱。等到王冕出现,虚空化为现实,便是暴烈的恨。
等到他再度消失,那尊虚空的神像便又重新矗立起来了。
温如珺不置可否,微微地笑了笑。
“他的世界那么大,情爱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可是对他的妻子而言,这就是她的全部。温娘子,如果是你,你会恨他还是继续爱他呢?”
对于舒玄礼而言,情爱也不过是他生活中极小的一部分,他的世界在朝堂,在官场,在宗族。她不介意在他的世界里,她只占据一隅。
想了想,宋璋道,“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爱他。”
温如珺嘲弄地笑了笑,“女人都是这样吗?只要嫁了那人,便一生成为他的忠仆,忠他的父母,忠他的朋友,唯独不忠于自己。”
不忠于自己?宋璋觉得那倒并非如温如珺所说,她一面遵从世人所言三纲五常,谨守贤妻贤惠本分,将毕生爱意都附丽于丈夫身上,丈夫爱什么她就爱什么,完全出卖自己的灵魂。一面内心深处却又怨恨丈夫不爱自己,只有他爱的,她才能理所应当地去帮他爱,可是他不爱自己,她就爱不得自己。
如此痛苦,却也只能悄悄痛苦。
可是她不一样,爱舒玄礼的一切,她不感到痛苦,相反,她感到愉悦。只要他快乐,他开心,她看着他开心自己也就开心了。
为了能让自己开心,所以得让舒玄礼开心,她想,这应当是忠于自己吧。
宋璋道:“我和你不一样。”他们说的是两回事。
温如珺神情带了些许凄婉,“都是活在梦里的人,有什么不一样?若是可以,即便永远在那个梦里,不醒来也未尝不可。”
“为什么不可以呢?”
若真能保证一梦到魂归,即便在梦中又如何?
温如珺叹了口气,“红尘中还有牵挂,浩儿还小,不能没有娘,孤苦无依,叫人欺辱,我怎么舍得。”
“这般难过,从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她问。
“从前比这还蠢笨,日日对着这一幅死物诉说心事,道尽衷肠,也未见得唤得动他出来开解半分。”
她说得哀怨,痛恨,又似乎带着一些难明的爱怜。
她的爱不似作假,尽管跪在灵堂前,隔着沉重的木桌缭绕的香火,她的手里在搓着纸钱,可她的眼却深深看着画中人,似已将他全身细细抚摸。
所以温如珺到底是爱,还是不爱王冕呢?
注视了一会儿,温如珺起身将香炉摆正,又放了些瓜果,然后道,“你要买灯,我带你去吧。”
温如珺取了灵前的一盏灯,引燃那烛火,点燃之前,未忘提醒她,“梦会上瘾的,还要做?”
她是替魏无笙来做说客,查探温如珺杀人的蛛丝马迹,他们和官府中人都被拒之门外,倒是她,温如珺似乎并不排斥。
她知道这灯有古怪,可是身体里的躁动渴望已经冲上心头,占据了她的大脑。
已经两天了,两天没有见过他,没有触碰过他的脸,他的皮肤,那双温柔的眼睛,只一眼便叫她心神颤动……
“要!”
她脱口而出。
灯一亮,那熟悉的气味瞬时缓解了那躁动,她痴迷沉醉,如同回到了母亲怀抱,蜷缩在榻上看着那灯上人影斗转,五色斑斓……
温如珺倾身,拿过一床被子盖在她身上,轻柔地抚过她的背。
手指微动,几缕幽光从梦中的女子身上抽出,似丝绳一般一圈一圈缠绕在走马灯上,随着它的转动又飘出门外,隐入了灵堂前的那副画像之中。
她的手从背上移到了眼上,抚平了微皱的眉头,轻轻一点,左眼皮便隐隐呈现出淡紫的光芒。
这一次,她用的是最干净、最漂亮的那张皮,骨头也很好,敲起来咚咚地响。足量的烛香,可以免去一些痛苦,尽情地在梦中享受吧……
魏无笙的眼睛忽然一阵剧痛,他先是捂住眼睛,继而感受到耳后一阵灼烫。
“三郎,怎么了?”李裕和魏无笙在门口一株柳树下百无聊赖地等着。
“有危险。”
忽见魏无笙猛地站起来,一阵轻功飞进了院中。
“你在做什么!”
温如珺正在取宋璋的左眼,她不是人,而是妖孽!
魏无笙和李裕相继赶到了现场,三人打斗起来。宋璋尚未清醒,魏无笙首先打翻了那盏灯,她却仍未清醒。
温如珺趁机挟持了宋璋,一边往灵堂退去。“放我走,否则我就杀了她。”
李裕道,“温娘子,我们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有话好好说嘛,再说,你杀了她也威胁不了我们什么,她和我们也不熟。”
温如珺恼恨地望着他们,“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对我紧追不舍?”
“我们没有追你,我们只是想来给王大哥上柱香,你真的误会了。”
温如珺冷笑着看向李裕身旁沉默的魏无笙,“魏郎君也和宋娘子不相熟么?”
魏无笙淡淡道,“不熟。”
温如珺嗤笑一声,“好啊,既然如此,就让她陪我一起上路吧……”
温如珺眼见要掐死宋璋,魏无笙和李裕对视一眼,一个从她手里抢人,一个要去打她。
三人撕扯起来,温如珺力气并不大,魏无笙以为她是妖孽,却也并不使出妖力对抗,只是紧紧抓着宋璋,拉扯之间,撞倒了灵堂前的油灯,那副画像一角倏地烧了起来。
方才还拉着宋璋的温如珺立刻松了手,扑向那画,慌得用赤手去打灭那火,掌心烫了几块红肿。
李裕看得奇怪,“她这到底是不是和那老板串通好了,我现在还真看不明白了。”
在进门之前他是笃定,这女人才是幕后主谋,绝对不会不知情的,可是现在看着温如珺如此珍爱这画像,又大摆灵堂,甚至不惜用手去扑火,情真意挚,他也有些动摇了。
难道真是他们误会她了?温如珺在王冕的死上真的毫不知情?
魏无笙的目光紧紧盯住温如珺手中的那副画像上,他刚刚好像看见……画像的人在动……
他忽然将宋璋丢给李裕,伸手去与温如珺抢夺那画,两人各抓住卷轴一端,隐隐有裂开之意。
李裕见鬼地看着他,“三郎,你做什么?”
他们和王冕感情倒也没好到这个地步吧,什么时候三郎已经气愤到连人家的画像都不愿留给温如珺了?
温如珺也是这般神情紧绷地看着他,不过比起魏无笙,多了几分顾虑。
魏无笙看着她紧张的神情,手又加了些力气,将那卷轴往后扯了扯,温如珺一副颇为惊慌的神情,急忙松开了手。
魏无笙拿着画轴,将它移到了方才灯下,似乎要烧掉它。
“别!”
魏无笙看向她,挑了挑眉,“你不是给王冕画了很多张画吗?再画一张就是,这么紧张做什么?”
“你们走吧。”她软了话语,“她不会有事的,只是要昏睡一会儿。”
“温娘子,现在可不是你说走我们就要走的时候。”魏无笙淡淡一笑,“关于你方才做的事,你不想给我一点解释么?”
这不是什么厉害的妖,甚至法术还没他厉害,现在的主控权应当在他们手上,而非是温如珺。
“如你们所见,我不是人。”温如珺道,“不过我真的没有要害宋娘子的意思,我只是想要她眼里的那颗妖丹。”
李裕怪道,“你自己就是妖怪,要别人的妖丹做什么?”
温如珺默了默,便见魏无笙将那画又靠近了灯火。
“我说了你们就会放过我吗?”温如珺急切道。
“我们不是捉妖师。”
魏无笙言下之意,他对她是妖是人没什么兴趣,只要她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也不会揪着她不放。
温如珺看着魏无笙将那画重新卷好,放在了一旁的桌上,这才叹了一口气,拿来匣子将它放好。
“我的确有妖丹,可我刚修成人形五年,它只能够助我维护人形。”
“五年?”李裕奇怪道,“浩儿都十岁了,你怎么才成人形五年?”
“是啊,浩儿都十岁了,还记得那是她刚刚怀孕的时候……”
她的脸比我现在要漂亮得多,一头乌黑的鬓发盘成大片的云朵,垂在耳际,鹅蛋脸,又长又浓的眉毛,杏仁眼,笑起来如水一般清澈明亮。
其实那时我只能听见她的笑声,她和王冕新婚燕尔,丈夫坐在亭前的柳树边,她用笔一边指挥着他不要乱动,一边挽起湖蓝水袖,点染笔墨。
阳光、柳树、湖水的味道,伴随着她袖侧的馨香,永远地留在了我心上。
她对着那个男人,一笔一笔,创造出了我。